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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童年】【全】(静静的辽河)作者:zhx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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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估计大舅拘留期已满,应该重获自由,回到家里了,于是,在三叔一脸轻
薄的指点之下,我爬上高高的辽河大堤。沿着孤线形的堤坝径直走向东南方,大
约走出五、六华里之后,目力所及之处,便会看见一座简陋的草舍,孤零零地俯
卧在坝底的田野之中——那便是大舅的宅邸了。

  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与草房的东侧山墙断断续续地衔接着,草房的形状
活象是一个小顽童的即兴之作,仔细地端详一番,又酷似一个被淘气的孩子恶作
剧般的、一屁股压扁的积木盒,要多么难堪有多么难堪,要多么丑陋有多么丑陋。

  在草房的顶端,歪歪扭扭地竖立着一个比萨斜塔似的铁皮烟囱,从那黑不溜
秋的烟囱口里窜出一小股浓烈的饮烟,鬼鬼祟祟地飘浮到堤坝上,又屁滚尿流地
消失在河床边。一扇严重走形的破窗户,凄惨地眨巴着无神的眼睛,呆呆地凝视
着空空荡荡,死亡般寂静的院落。用秸杆捆扎起来的篱笆墙,把院子圈成一个毫
无规则的几何图形,梯形,不是,菱形,也不是,多边形,还算差不多吧!篱笆
墙东倒西歪,多处已经彻底塌落。

  迈过七裂八扭的破门槛,咕咚一声,尤如掉进阴暗潮湿的地窖里,黑乎乎的
房间里异味充溢,让我无法喘息。顶棚,不,确切一点说草舍根本没有顶棚,那
梁木、那檩木,均毫无遮掩地裸露着,挂满油污,结成为许多个厚厚的灰网。红
砖铺就的地板上漫淌着油乎乎的脏水,冷丁踩踏在上面,有一种让我不安的、粘
乎乎的感觉。没有刷油的门框挂着一块早已丧失本色的门帘,肮脏得做块抹布都
不合格。紧依着抹涂着黄泥的西侧墙壁,有一张东摇西晃的破桌子,我敢肯定,
只要稍微触碰它一下,立即便会人仰马翻,桌子上有一个盛着大半瓶白酒的瓶子
和几个挂满油渍、碗口象个脱齿的老太太的破瓷碗。桌子的右侧有一个开了花的、
吱呀呻吟的破沙发,沙发旁边还有一把三条腿的木椅子。

  大舅的生活还是那般的狼狈,仅有的一点可怜的生活物品杂乱无章的随意丢
弃,好象刚刚被盗贼折腾过,混乱得简直无法形容。屋子里所有的物品,包括喘
气的活人,都肮脏得让我不敢接近。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刚刚出狱,身材矮小的大舅,皮肤愈加黑沉粗糙,头发大概几个月也没有梳
理过,乱蓬蓬的活象是一片被冰雹袭击过的芦苇塘,扣在呆滞的脑门上,见我走
进屋来,大舅激动地咧开干咕的、双唇多处溃烂的嘴巴,露出两排可笑的破齿床,
那几颗里出外进黄板牙,极其滑稽地、彼此毫不相干地、孤单单地扎在深紫色的
齿床上。望着大舅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似乎重病缠身,一脸的垂死之相。

  “啊,小力子,大外甥来了!”见我走进屋来,大舅兴奋地站起身来,屁股
蛋上的破布丁,依然可笑地摇晃着,他一边亲切地拽握着我的手臂,一边打发舅
母刷锅炒菜:“他舅母,赶紧炒几个菜,我跟小力子,喝一口!”。

  “哎呀,大舅哇,你就别麻烦啦,我刚刚喝完,现在还没醒酒呢!……,唉,
大舅哇,这一晃,有好些年没有看到你啦,我真得挺想你的!”我坐到大舅的身
旁,大舅伸出枯黄的、青筋暴突的手掌,轻轻地拍打我着的肩膀:“力啊,谢谢
你,为了大舅那档子事,四处托人,想帮助大舅,找点出来,大舅永远感谢你!”

  “可是,大舅,”我不解地问大舅道:“三叔已经托好了人,你却为什么不
出来,非得蹲满半个月,大舅,你发这犟劲,有什么用哇!”

  “大外甥,”大舅顿了顿:“你三叔的情,大舅可领不起啊,你三叔是什么
人,那是咱们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啊,而大舅,又是个啥呐,穷光蛋一个,”

  “嗨,大舅,你想得太多了,三叔,会要你什么人情啊!真是的,”

  “大外甥,大舅是这样想的,为了大舅,你已经费不少心思了,大舅,怎么
好意思再麻烦你啊!哎哟,”大舅突然尖叫一声,痛苦地坐下身来:“哎哟,脚
痛!”

  “大舅,”我关切地望着大舅:“你的脚怎么了?”

  “唉,”大舅痛苦地呻吟着,满脸感激之情地说道:“小力子,难得你还能
来看看大舅哇,大舅很高兴。唉,大舅完啦!大舅这辈子算是彻底地完蛋喽!大
舅要死了,马上就要死啦,死啦!你看!”大舅挪了挪屁股,撩起裤腿,露出后
脚跟让我看。我的老天,大舅的脚跟处有一个手指般粗大的溃口,塞着棉花球,
浓血漫溢。

  “唉,这是脉管炎,大外甥,大舅现在连走路都吃力喽!”大舅放下裤腿唉
声叹气地说道。

  “呀,呀,呀,妈,妈,”

  凌乱的土炕上有一个小男婴呀呀地、欢快地乱叫着,毫无目的地舞动着两支
小手,象是欢迎我,又象是取笑我。

  “大舅,这是谁的孩子啊!”我问大舅道。

  “还能是谁的,你表弟的呗!”大舅抓起桌上的半瓶白酒,使劲呷了一口:
“唉,大外甥呀,我们这一家人呐,没有一个得好的,我就不用提啦,你表弟也
够惨的啦,没有职业,一分钱也挣不着。小力呀,人要是没有钱,那就算拉倒哇,
那就不是人喽。这不,为了活命,我的儿媳妇只好扔下个正在吃奶的孩子,去一
家新开业的大酒店,给客人当奶娘!唉,”

  “啊——,”听到大舅的嘟哝,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啥?表弟媳妇当了奶娘?
而我,就在几天前,还玩弄过一个当奶娘的少妇,莫非她,就是我不曾相识的表
弟媳妇?我的老天爷啊,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唉,”大舅叹息道:“你瞅瞅吧,嗯,放着自己家的孩子不喂,饿得孩子
嗷嗷乱叫,而她,却去酒店,把奶人给别人吃,这,是什么世道哇,还让不让穷
人活喽!”

  “唉,大梅去了那种地方还能有好哇,”屋外的舅母接茬道:“什么当奶娘
啊,说白了,不就是窑子娘们么,唉,儿媳妇成了窑子娘们!唉!”

  哇——,大梅!果然是她!我顿然呆若木鸡:大梅,就是我与三裤子一同吮
吸过乳汁的大梅?乖乖,我真是丧尽天良,该遭雷劈啊!

  “唉,”大舅又狠狠地呷了一口白酒,继续道:“小力子啊,这日子,大舅
可怎么过啊,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你表妹,她更糟心。结婚才一年多,她女婿
帮着自己的弟弟拉砖盖房子,那天正好赶上下大雨,路滑,走着走着,车就翻到
了沟里,她女婿被滚出来的砖头压瘫痪了。现在呀,说他是死人吧,可是还能喘
气、吃饭,你说他是活人吧,却一动也不能动,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认识啦。你说
这个家还怎么过啊!唉呀!……,没有办法,你表姐她啊,只好出去干那个营生
啦!”

  “啊——,”我又一次震惊起来:怎么,表姐,做鸡了!

  “孩子他爹啊!”舅母带着哭腔接着说道:“昨天,我估莫着你应该回来了,
就寻思着去大丫头那要几个鸡蛋,给你炒个下酒菜,就算是给你接风了,可是,
我一推开她家的门,你猜猜,我看到了什么?唉,”

  “什么,他舅母,”大舅木讷地嘀咕道:“大丫头家,除了那个不死不活的
瘫子,再就是进进出出的嫖客,除了这些,你还能看到了什么啊?”

  “唉,孩子他爹呀,大丫头没有活路,干那个,就干那个呗,总是饿死强啊,
可是,嫖客,你倒是一个一个地往家领呀,也不说,一招就是一大群哟!唉,…
…”

  “什么,一大群!”大舅干枯的身体猛然一颤:“一大群?这,他舅母,你
说什么呀,大丫头往家招了一大群嫖客?怎么,她,不打算活喽?她,要累死呀!”

  “唉,”舅母以哭腔讲述起来,句句听得我心直淌血:“唉,他爹,我一推
开房门,豁,就见五个大男人,一溜并排地坐在炕沿上,一个个贼眉鼠眼地盯着
大丫头,再看看咱们的大丫头吧,正笑嘻嘻给他们点烟呐!他爹,你说,如果我
不去,过一会,这五个汉子,不得轮班操咱们的大丫头啊!唉,”

  “唉,”大舅无奈地叹息着:“这,有什么办法啊,这,是什么生活啊!大
丫头家,这不成了配猪所!”

  “大舅,”我伸出哆哆乱抖的手,按在大舅的手掌上:“真没想到,表姐,
落到这种地步!”

  “唉,还不是钱、钱、钱!”大舅咬牙切齿着,那愤懑的神情,恨不得用仅
剩的几颗残牙,将可恶的金钱,撕扯个粉碎:“钱,钱,钱,你是个什么东西呀,
我他妈的没有别的本事,除了照相,什么也干不好。为了活命,我做过各种小买
卖,可是,干什么,赔什么,我卖过疏菜,可是,卖到最后,连手推车、秤杆子,
也他妈的一起卖了、连本上仓了!唉,我想找你姥姥,借几个钱,买部二手的旧
相机,重操旧业,也能勉强糊口。可是,你姥姥她,死活不借,唉,天底下哪有
这样的妈哟!”

  “姥姥,”听着大舅喋喋不休的述说,我不由得想起三叔讲述的,大舅与姥
姥争抢一部破收音机的荒唐事,于是,我问大舅道:“姥姥呐,她挺好的呗?身
体健康么?”

  “她,”大舅恨恨地嘟哝道:“她,活得比谁都好,比谁都滋润!你姥爷活
着的时候,挣得钱,都由你姥姥保管,你姥爷死了,她,揣着你姥爷攒下的钱,
出门(出嫁)了,咂咂,”大舅面露鄙色:“大外甥,你听听,嗯,七十几岁的
人了,出门(出嫁)了,唉,还要不要老脸啊,寒碜不寒碜呀,让不让人家笑话
呀,我们当儿女的,都抬不起头来呀!”

  “大舅,丧偶的老人重新结合,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啊!”

  “哼,”大舅坚持道:“那也得看是什么岁数呀,都老掉渣了,眼瞅着就要
进棺材了,还扯这个啊!”

  “呵呵,”我拉着大舅的手,一时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好。突然,我想起
大表哥的讲述,以及三裤子等人一致承认的,大表哥待大舅并不薄的事情来:
“大舅,你在镇政府,不是干得好好的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聚众胡来,扰
乱社会治安,大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的大表哥呐!”

  “哼,”提及大表哥,大舅不屑地撇了撇嘴:“大外甥,这事,大舅先得谢
谢你,谢谢你帮助大舅找了一份差事。可是,这话,要讲起来,可就长喽,得,
长话短说吧。说句良心话,刚认识你大表哥的时候,我觉得,他人还是挺不错的,
还挺办人事的,安排我在镇政府打更,这工作,的确很适合我干,白天,我打扫
卫生,晚间,就住在办公室里。咂咂,这真的挺好的,工资虽然不是很多,可是,
总算也有点收入啊,省得从这要点,从那抠点,像个下三烂似的,让谁都瞧不起,
最初,我干得还是挺上心的。……”

  “那,你应该继续好好地干啊,何必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啊,叫天天不应,叫
地地不灵的!”

  “大外甥,我是想好好地干呀,在镇政府里,我的性子,好多了,”大舅辩
白道:“并且,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勤快过呀,我这大半辈子干过的活,全
加起来,也没有在镇政府里,干一年的多!”

  “可是,你咋不干了,是大表哥开除了你?”

  “不,不,”大舅摆摆手:“不,人说话,得讲良心,是我自己不干的,不
是你大表哥开除的,”

  “干的好好地,为什么不干了?”

  “这,大外甥,你听我说,”大舅鬼头鬼脑地环顾一番乱纷绿的屋子,然后,
像个说书人似地,故意压低了嗓音,一脸诡秘地讲述起来:“大外甥,有一天晚
上呀,都十点多钟了,我照例到走廊里巡视,咱们挣人家钱啦,就得负点责任啊。
走着走着,突然,我听见财会室里有低声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的,像群耗子掏
洞似的,我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悄悄地趴在门后,偷偷地听了起来。啊,他
妈的,不听则已,这一听呀,登时把我气得五雷轰顶,怒火万丈!大外甥,你猜
猜,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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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我摇摇脑袋,希望大舅尽快讲述下去:“发生了什么啊,大舅,
快点讲啊,瞅你,咋像个说书的,卖弄起关子来喽!”

  “啊,大外甥,别着急,让我慢慢地说,啊,好渴,”大舅抓过瓶酒,咕咚,
呷了一大口:“啊——,好爽啊,大外甥,原来呀,是你大表哥和土地局的几个
头头们,他们把咱们镇上那块最好的土地,卖给了市里一家开发公司,嗯,就是
辽河东面那片土地,啊,多大的一片土地啊,那可是咱们镇子里最好的土地啦,
庄稼长得多好哇。可是,让你大表哥他们给卖了,现在,都盖上了楼房,正张罗
着往外出售呢,都是高档住宅,还有一排别墅呢,你来的时候看到没有哇,嗯,
你应该看得到啊,凡是进镇子的汽车,都得从那条路经过啊。大外甥,这些房子,
谁能买得起呀,一共也没卖出几套,剩下的全都空着呢,卖出去的那几套,也都
让当官的买去啦,咱老百姓那可别想,省得睡不着觉。大外甥,那片土地卖得相
当便宜,这里面是怎么回事,那还用说么,谁不知道啊,这不是秃脑瓜上爬虱子,
明摆着的嘛!你大表哥他们吃了开发公司的好处,这会,正为分脏不均,在屋子
里狗咬狗呢,……”

  “真的?”我怔怔地望着大舅,大舅则回之以狡诘的一笑:“小力了,这些
年来,你大表哥他们靠出卖土地,发了横财啊,哼,”大舅越说越动气,索性拽
过酒瓶,又咕噜一口:“啊,他妈的,这些王八犊子操的玩意,他们不但往外卖,
还往自己的手里划拉,呶,你表妹,也通过她亲哥,弄到一片土地,开起了轧钢
厂,也发了大财!对喽,”大舅放下酒瓶,手指着我:“嘿嘿,你,也弄到一片
吧,是不,生产队的大院子,让你弄到手啦,”

  “这,这,”我吱唔起来,大舅摆摆手:“弄吧,弄吧,你不弄,别人也照
样弄,反正到最后,咱们镇上这点土地,都得他妈的弄到个人手里!啊,”大舅
抹了抹嘴角的酒珠:“我扒着门缝往里一瞧,好家伙,办公桌上放着一张纸。我
想:他妈的,那张纸上肯定写着开发公司给了他们多少好处。于是,我冷不丁地
推开房门,冲进屋子里,你大表哥和那几个小头头们还没弄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把那张纸抓到手里啦,然后,往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哈,大舅,这下你可抓到他们的小辫子啦,”大舅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打
断他的讲述:“大外甥,你大表哥这帮犊子弄的,平日里,用公款肥吃海喝,领
着小蜜、带着一帮破鞋烂袜子,周游全国,这些,都在我心里装着呐,我没吱声,
人家有权呀,咱们是个啥啊,再说了,你大表哥,也挺照顾我的,可是,今天,
他们出卖土地,损公肥已,我真是实在看不下眼啦,我要跟他们干!”

  “怎么干啊,到上边告发他们吗?”

  “嗨,小力子,你别总插嘴呀,听我接着说,……”大舅又咕噜一口酒:
“见我揣着纸条转身要走,你大表哥他们一下全毛喽,他一把拽住我的衣服袖子
:”大叔,你这是要干啥?‘’干啥,告你们去!‘大外甥,你大表哥地听,当
时就急啦:“大叔呀,平时,我对你可不薄呀,照顾你在镇政府里打更,给得你
工资也不低,活你愿意干多少就干多少,不愿意干,谁也不说啥,也没人攀你,
你怎么能翻脸就不认人呢!’我说:”哼,少来这套,跟你一比,我是个啥呀,
我他妈的连个要饭的都不如啊!别认为你照顾我啦,你这是慷国家之慨,满足自
己的私欲,贪污的脏款都要把兜胀破啦,还恬个脸说照顾我了,我哪点是你照顾
的?给我开的工资是从你的腰包里掏出来的吗?还不是党给的吗?即使是你照顾
的,这几子在你手里那还不是九牛一毛吗!跟你们比,我他妈的连条狗都不如哇,
今天,我一个穷光蛋,怕个啥呀,我的命不值钱!可是,你跟我可不一样喽,一
旦漏了馅,这么多钱都得没收,还得开除党籍、开除公职,最后进班房反省个十
年二十年,弄不好脑袋兴许都保不住。至于我吗,党和政府还能奖励我呢!……
‘见你大表哥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土地局的一个大秃瓢开了腔:“哎,哎,两溜
溜棒,我说,有事好商量嘛,大家都消消火,消消火。两溜溜棒呀,我们知道你
这些年弄得不太好,人嘛,谁没有困难的时候呢,关公还走过麦城呢,谁都是三
穷三富过到老的嘛,三年河东,三年河西。两溜溜棒,今天,这事让你赶上了,
不好听的话,咱们就谁也别说了,天也这么晚啦,总是这么瞎嚷嚷有个什么用哇,
咱们干脆就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吧,你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说,我们哥几个就是
头拱地也尽力帮你解决!’我想啊,是时候啦,也该温和下来啦,大外甥,你不
懂,开始必须得硬,要把他们全都震住,不敢炸剌,然后嘛,就让你大表哥他们
开始出血,我就对大秃瓢说了:”你么,还算说了几句人话,啊,你们得了这么
多钱,不能都一鼓脑地全揣到自己的兜里呀,有道是:见一面,分一半!‘“

  “哈,大舅,这下,你可发财喽!”我兴奋不已地望着大舅,大舅摇摇头:
“不行,我说是这么说的,可是,人家肯跟我对半分么?那是不可能的呀,这种
事啊,就像在自由市场做买卖,大家伙讨价还价地玩呗!”大舅继续道:“听我
这么一说,屋子里顿然炸开了锅,一个个抓耳挠腮地嘀咕着,说我胃口太大,我
挥了挥手:”得啦,得啦,看把你们急的,哼,跟你们要点钱,简直就是从你们
身上剜肉哇,你们对钱,咋这么亲呀,钱,是你亲爹,还是你亲妈呀!算了吧,
我这个人可不贪心,不想非得跟你们分一半,我能吃碗饭就行喽,要不是因为吃
不上饭,我还不到这里还打什么更呢,要是能吃上饭,我也不跟你们计较这些事。
我不像你们那么喜欢钱,我有饭吃,有酒喝就行,别的从来不多想,活一天算一
天呗,……‘说着,我指了指大秃瓢:“这位朋友不是说了:可以给我解决点困
难么!’大秃瓢慌忙点着大脑袋瓜:”是的,是的,我说了,我说了!‘我又转
向大家伙:“那,我就不客气啦,唉,这也是生活所迫,没有办法呀,我得活命
呀!其实呀,我早就活够啦,活着有什么意思啊,可是,我还有孩子呀,他们还
没活够呐,我不为自己活着,也得为孩子们活着啊。……’‘两溜溜棒啊,你就
别绕圈子啦,有什么想法就实话实话吧!’大秃瓢有点不耐烦了,嘿嘿,我急得
是个啥呀,我得让他们都坐不住了,到时候呀,你跟他们要什么,他们就给你什
么,我说:”是呀,天是太晚了,总这么吵来嚷去的,容易让人知道,隔墙有耳
嘛!……,至于我的想法嘛,我的想法不高,你们谁都知道,我没房子住,你们
想办法给我盖一栋四不漏的房子吧!‘哗——,刚开始的时候,你大表哥他们说
什么也不干,这个说:哎呀我的天啊,那得多少钱呢,那个嚷:两溜溜棒,你真
是狮子大开口哇!我就说了:“好了,好了,我什么也不要啦,免得你们心疼,
这回行了吧!’你大表哥他们在一边又嘀咕了好半天,最后答应一人出一万元给
我盖房子。然后,他们就向我索要那张纸,我不给:”房子问题是解决啦,这很
好,可是,我的工作问题呢?‘你大表哥他们又吵吵起来:哎呀,两溜溜棒,我
的亲爹啊,我的活祖宗啊,你还有完没完呢!……,我们又不是人事局的,有什
么权利给你解决工作啊?我说:“我还不愿意上班呢,绑身子,太不自由了,我
这个人已经散慢惯了,我知道你们不是人事局的,可是,你们是土地局的啊,你
们有权利把那么一大片土地廉价卖掉啦,怎么就不能也给我一小片,我不需要太
大,能盖个门市房就行,我开个饭店,到时候,欢迎你们光临,请客送礼的时候,
往我的饭店里领,肥水不能外流嘛!’”

  “大舅,你真厉害啊!”我由衷地赞叹道,大舅的脸上也泛起胜利者的得意
之色:“啊,我们一直呛呛到后半夜,最后,你大表哥他们终于答应批给我一小
片土地,嗯,就在耐火砖厂的院墙边,靠近交叉路口的地方,那个地点多好啊,
最适合开饭喽,我就在那盖了一栋简易房,开了一家小饭馆。”

  “好哇,大舅,可是,”我瞟了一眼大舅现在牛棚般的住处:“大舅,大表
哥他们给你盖的房子呢,还有饭店呢,咋又让你弄没了?”

  “唉!”大舅又吞下一口白酒:“唉,我就这命啦,房子是盖好啦,可是,
给儿子娶媳妇没钱,再说了,这些年来,我欠了一屁股的债,没办法,我干脆把
房子卖了,给儿子了娶媳妇,剩下的还了债,这就算完事啦!饭店也不景气,大
家都说我埋汰,没谁来吃饭!后来,饭店也让我给卖了,没几年功夫,这点钱,
又花光啦!”

  “那,还怎么啊?”我摊开双手:“以后,怎么办啊?”

  “哼,找政府啊,找你大表哥啊!”大舅理直气壮地答道:“房子弄没了,
一家人没地方住了,我又找到你大表哥,从他那里熊来点钱,就在大地上,压了
一间小草房!”

  “可是,”望着窗外的绿色,我喃喃道:“大舅,这是耕地啊,你在耕地上
盖房子,镇政府能让么?”

  “豁,”大舅瞪着积满粘液的眼睛:“不让,凭什么不让,镇上的土地,兴
你大表哥他们随便出卖,我占一块,压间草房,就不行么?总不能让我一家人蹲
露天地去吧?哼,哼,我就盖了,咋地吧,哼,直到现在,还没人来管呐!啊,”
大舅手指着窗外,幸福地说道:“大外甥,你看看吧,这景色,多好哇,简直就
是世外桃源啊,我这房子虽然破点,可也算是一座别墅啊,四周都是绿葱葱的庄
稼,把这房子围得严严实实,风一刮,传来一股股清香味,让我心胸开阔。没有
米了,就钻到大地里,掰几穗苞米,煮上,那才好吃呢,还有毛豆,那绝对是下
酒的好菜啊,白菜、大葱、萝卜什么都有,想吃什么就摘什么,没人管我,大家
伙都知道我穷,吃点就吃点呗。”

  “嘿嘿,”我打趣道:“大舅,你过的简直是神仙生活哦,嘿嘿!”

  “唉,”大舅脏嘴一咧:“大外甥呀,这夏天的时候,什么都好说,吃饭、
吃菜,都不成问题,可是,一到了冬天,就难熬喽,没吃、没喝、没烧,怎么办?
他妈的,还得找政府,找你大表哥啊!开始,我软磨硬泡,每次都不空手而归,
这日子,也算过得去了。但是,时间长了,把你大表哥弄烦了,也磨皮了,他说
什么也不肯出血了!他妈的,你不出血,老子就好好地寒碜寒碜你!于是,我就
弄来一面破铜锣,站在镇政府的门前,哈,……”说着,说着,大舅兴奋难当地
抬起双臂,像模像样地笔划起来:“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社员同志们,…
…”

  “得,得,得,”我哭笑不得地按下大舅的手臂:“大舅啊,以后,可别扯
这个啦,对你,对大表哥,都不好啊,管咋地,咱们多少多少还沾点亲戚呐!”

  “可是,”大舅若有所思地嘀咕道:“大舅的生活一点也没有着落啊,怎么
办啊,大外甥,一家人都等着饿死么?不行,我还得找政府、找你大表哥啊!”

  “大舅,”听到大舅的话,我焦急万分:“怎么,大舅,你还想到镇政府门
前,去敲锣骂人啊!”

  “不,小力子,”大舅摇摇乱蓬蓬的脑袋:“大舅这回不敲锣啦,也不骂人
啦,大舅不闹了,再闹,还得蹲拘留哇!大外甥,这一次,大舅将采用和平的方
式!”

  “嘿嘿!什么和平方式啊?”

  “大外甥,你看!”大舅的脸上绽开无比得意地笑容,将一叠崭新的报纸,
递到我的手上:“这张报纸,是我从拘留所回家的路上拣到的,是一个卖报纸的
老太太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我闲着没事就翻了翻,无意之中,看到中央有这样一
条规定,呶,”大舅手指着报纸头版最为显眼的地方:“大外甥,你看,”

  “哦,哦,”在大舅的指点之下,我默默地阅读起来,而大舅,则按奈不住
兴奋的心情,嘿嘿地冷笑道:“哼哼,大外甥,大舅又来买卖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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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奶奶八十高寿的前夜,爸爸专程飞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一看见如父的亲
哥哥,老姑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一头扑进爸爸宽大的胸怀里,满腹委屈地纵
声大哭起来:“哥——哥,咦——,咦——,咦——,”

  “老菊子,唉,”爸爸慈祥地抚摸着老姑的秀发,俨然父亲般地感叹道:
“唉,都是我这个混小子,可把我老妹子给害苦喽,唉,这可怎么办,老菊子,
差不多少,你也应该找个人啦!”

  “不,”老姑抬起挂满泪痕的面庞,坚定地摇晃着脑袋:“不,哥,除了小
力子,我,谁也不跟!”

  “这,”爸爸苦涩地咧了咧嘴:“这,老妹子,你和小力子那是不可能的啊!”

  “哼,”奶奶全然改变了态度:“可不能这么说,大小子,为什么不可能?
既然已经这样了,就成全他们吧,大小子啊,”奶奶拉着爸爸的手臂:“小力子,
可不混啊,你别总拿旧眼光来看人,小力子给咱们张家置下这么大一片土地,咱
们张家真是前世积了阴德啊!”

  “妈,”爸爸转向奶奶:“这,能行么?简直是胡闹啊!”

  “怎么就不能行,”当年嚷嚷着要把我和老姑扔进辽河里喂鱼的二叔,也绝
然转变过来,他那黝黑干瘪的面庞上,挂着一副极不相配的近视眼镜,被劣质烟
草薰灼得又枯又黄的手掌捧着一本厚重的卦书,像模像样地翻查着:“嗯,哥,
我已经查过他们姑侄俩的生辰八字了,哦,他们俩很合啊,卦书上说,这可能是
上辈结下的缘份呐!”

  因当兵而丢掉正式工作的二叔,因没有三叔的好运气,更主要的,是没有三
叔空前巨大的能量,至今也未恢复工作,为了糊口养家,只好半路出家地研究起
风水、相术来。瞅着二叔那极为认真的样子,我心中暗暗发笑:呵呵,姑侄畸恋,
也能在卦书上找到名正言顺的籍口,中华文化真是博大宽宏啊!

  “这简直是胡闹,”妈妈一脸不悦地从旁嘀咕道,非常势力的妈妈,希望尽
快卖掉土地,携巨款,带着无比珍爱的儿子,离开故乡、离开奶奶、离开老姑。
然后,让自己的宝贝儿子与红色贵族——范晶,结为百年之好!

  为了出卖土地,早已将诱人的巨款弄到手,妈妈与奶奶屡次争吵,彼此间,
互不妥协,视若仇敌。但是,奶奶的威力是如此的巨大,并且有众多的支持者,
妈妈势单利孤,我的态度又是极其的暧昧,左右环顾,一会站在妈妈这边,一会,
又让奶奶拢笼过去。因此,孤军作战的妈妈,始终没有达到战略目的:“哼,”
每次争吵,妈妈都被奶奶骂得狗血喷头,狼狈不堪地逃之夭夭,却又永远也不甘
心失败,背里地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哼,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我儿子的土地,
你有什么权利不让卖?我儿子的东西,你凭什么护在手里?哼,你就横着吧、护
着吧,我看你还能活几天,等你死了,我还是得卖!”

  “得啦,得啦,”爸爸推开二叔手中的卦书:“老菊子和小力子的事,以后,
再慢慢研究吧,现在,咱们得核计、核计妈妈的八十大寿,应该怎么办!”

  “嗨,”奶奶闻言,冷冷地挥挥手:“办什么办,我眼瞅着要死的人啦,”
奶奶永远都是明智的,知道自己已尽古稀之年,所剩时日不多:“还办什么大寿、
小寿的,大小子,”奶奶突然拽住爸爸的手掌,乞求般地对爸爸说道:“大小子
呀,如果你真有这份孝心,等妈妈死的时候,一定要把妈妈发送好,”

  话未说完,奶奶已不可控制地涌出数滴无限感伤的老泪,望着奶奶那若楚的、
苍老的面庞,我心头好生酸涩。每当奶奶与妈妈争吵时,一挨看到奶奶这份表情,
我便再也不敢坚持出卖土地了,而是无原则地、无条件地倒向奶奶的一边。为此,
妈妈耿耿于怀:“儿子,”事后,妈妈气吁吁地训斥我道:“你咋不听妈妈的话
啊,妈妈是怎么嘱咐你的,你忘了?儿子,你就甘心情愿地守在这个小地方?你
不要深圳的户口和工作啦,你不要深圳的房子啦,你不要范晶啦,范晶,那是个
多么好的姑娘啊,人家年轻,漂亮,那皮肤,那身板!咂咂,都是没得说啊,百
里挑一,不,千里挑一啊。并且,人家范晶,要钱有钱;要房有钱;要地位有地
位;要文化有文化;要专长有专长!而你跟老姑,能有什么前途啊?”

  “妈——,”爸爸紧紧地按揉着奶奶干枯的手背,毫不犹豫地答道:“妈—
—,你老尽管放心吧,你百年之后,儿子一定按照咱们家乡最隆重的仪式,给妈
妈举行一次规模最大的葬礼。”

  “大小子,”听到爸爸的话,奶奶顿时喜形于色,抹了抹酸涩的泪珠,兴奋
地说道:“大儿子呀,发送妈妈,用不着你们这些做儿子的,花一分钱,妈妈有
钱!并且,妈妈早就准备好了,呶,”说着,奶奶哗地从炕柜底下,抽出一只精
美的小皮箱,只见奶奶啪地按开皮箱盖,皮箱里盛满了奶奶为自己的身后事而准
备好的寿装等用品。

  一生操劳,一生节俭,一分钱能握出汗珠、一粒米饭不肯随意扬抛的奶奶,
对自己百年以后的殡葬之事,却让我颇为不可思议地破费起来,并且,不是一般
的破费:任何物品,都挑最上乘的、最昂贵的购买!奶奶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执
着:人活在世上,就是受罪来的,世上的一切,尤如那飘浮不安的云朵,永无定
数。而死亡,却是永恒的。所以,人活着,一切都可以马马虎虎,饿不死、冻不
着,即可!而对于永恒的死亡,则万万敷衍不得。你看,奶奶嘻滋滋地翻弄着价
格不菲的寿装等物品,尤如炫耀家珍般地向爸爸展示着:“呶,大小子,妈妈该
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哦,对啦,”奶奶突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挠了挠
耳根:“哎呀,我差点忘了,我还缺少两枚铜钱!”

  “呵呵,奶奶,”望着奶奶那孩子般较真的样子,我笑呵呵地插言道:“奶
奶,你别急,过几天,我去古玩店,给你买好多好多的古币回来!一定让奶奶够
用,呵呵,”

  “去,”奶奶训斥道:“买那么多干么,奶奶只需要两个,大孙子,那玩意
买多了,一点用处也没有,尽浪费钱,哦,”奶奶突然抬起头来:“大小子,妈
妈现在就缺一口棺材了!”

  “妈,”爸爸拍着胸脯保证道:“妈,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给你买一口最好
的棺材!”

  “大小子,妈妈要果松的!”

  “行,咱们就买果松的!”

  “大小子,你千万别可把妈妈给烧了呀,妈妈要跟你爹埋在一起!”提及爷
爷,奶奶感慨万分:“唉,你那个爹呀,一辈子也没享到一天福,死了,连个像
样的棺材都买不起,现在,你们都有钱了,我也有钱了,呶,”奶奶指着窗外道
:“这院子,人家主动给价贰佰万,如果你爹在地下知道了,一定也得乐坏了,
大小子,你爹活着没享到福,过几年,等我死的以后,趁着这机会,你们就重新
给你爹换个棺材吧,也算对得起他。毕竟,你爹给你们留下这么大一个院子啊,
唉,”

  “力,”老姑突然神秘兮兮地将我推进里间屋:“力啊,明天就是奶奶的八
十大寿了,我哥和正几个弟弟商量着怎么办这个大寿。大侄啊,咱们应该做点什
么,祝贺奶奶的大寿呐?”

  “这个,”老姑热切地盯视着我,那神情,与家庭主妇与丈夫商量处理某某
事情,毫无二致,其实,老姑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之所以还要与我进行所谓的
商量,完全出于一种“我已为人妇,凡事应该与当家的商量!”这种自我满足的
心理,于是,我反问道:“姑姑,我什么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就尽管说吧!”

  “力,”听到我权力下放般的话语,老姑顿然喜上眉梢,毫不客气地自作主
张道:“大侄,明天早晨,咱们去县里,给奶奶请一个戏班子,你看,怎么样?”

  “过大寿,唱大戏,行啊,我同意!”

  老姑的举措,在故乡小镇的确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效应,听到那耳熟能详的、
独特的二人转旋律,人们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地涌进奶奶家祝寿的院子里:“啊,
哈,快来看啊,老张家唱大戏喽!”

  “走呀,到老张家看二人转去啊!”

  “老张家可真有钱啊,给老太太过大寿,请来了县里的戏班子!”

  “……”

  望着台下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群,老姑的脸上漫溢着无限的幸福之色,一
颗虚荣心,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嘻嘻,”一男一女,两个极为默契的搭档,蹬蹬蹬地跳上木台,旋即便无
所顾岂地卖弄起来,男角指着女角抹满脂粉的宽脸庞:“哎呀,这都徐娘半老的
人啦,咋还像个二八佳人似的,刮这么厚的大白啊!”

  “哼,”女角显出怒色:“老么,我真的那么老么?”

  “真老,比我妈还要老!”

  “哼,我老,我比你妈你,小子,那,你敢叫我妈么?”

  “敢,”

  “叫,”

  “妈——,”男角嗲声嗲气地叫嚷起来,引来台下一片低级的喝彩声:“哈,
好,”

  “妈——,”男角一脸淫色地逼向女角:“妈——,我要吃咂!”

  “哇,”

  台下顿然喧沸起来,我恨恨地皱起了眉头:“这,都是些啥玩意啊,太低级,
太下流了!”

  “喂——,喂——,喂——,”听到我的嘟哝声,老姑慌忙走向男、女角,
和颜悦色地制止道:“喂,我说,今天是我妈八十大寿,这是一个很严肃的事情,
你们可要收敛点,别弄得太粉喽!”

  “哎,”男、女角乖顺地应承道:“我们知道了,放心吧,我们会把握好的!”

  “哦——,”司仪走上台来,将男、女角哄下台去:“得,你们先歇会吧,
等给老太君拜完寿,你们再接着演,再好好地研究吃咂的事情吧!”

  “哈哈哈,”台下哄堂大笑起来:“哈哈哈,真够粉的啊!”

  “哦,老张太太八十高龄,拜寿开始!”

  在司仪的安排之下,首先是爸爸和妈妈爬上木台,毕恭毕敬地走到奶奶的座
位前,然后,双双跪下,在欢快的祝寿曲中,咕咚咕咚地给奶奶磕着响头;接下
来,便是二叔、二婶;然后,是三叔、三婶;再然后,是老叔、老婶;大姑;二
姑、二姑父,……

  “哦——,老太君的老姑娘,菊子,给妈妈拜寿喽!”

  “妈——,”衣着华丽、打扮入时的老姑,款款走到奶奶的座位前:“妈,
老女儿,给你拜寿啦!”

  说完,老姑双膝一软,咕咚一声,跪倒在奶奶的脚前,缓缓地俯下身去,开
始给奶奶磕头。站在台下等候给奶奶拜寿的我,特别注意到,爸爸以及其他的叔
叔、姑姑们,均是夫妻双双,一同给奶奶拜寿,唯独老姑,只身一人,尴尬万分
地跪在奶奶的脚下,喃喃地念叨着拜寿的话语。望着脚下孤苦伶仃的、轻盈的、
瘦俏的老姑,原本喜笑颜开的奶奶,苍老的面庞意外地抽搐起来,继尔,昏花的
老眼,涌出一滴伤心的酸泪,透过飘逸而来的乐曲声,我甚至听到了奶奶无奈的
叹息声:“唉——,”

  当轮到孙子辈来给奶奶拜寿时,其场面更令奶奶窘迫不已,我,奶奶的长孙,
而小石头,我与老姑不伦之爱的滑稽结晶,被不知个中缘由的司仪,极为荒唐地
安排在一起,轮流去给奶奶拜寿,我一声声地唤着奶奶,而小石头,则甜甜地叫
着姥姥!

  “唉——,咂咂,”我傻怔怔地跪在奶奶的脚下,又听到奶奶苦涩的叹息声
:“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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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荣归故里,童年时代那热闹、欢腾的场面再度重演,亲戚、邻里们每日
邀请爸爸做客赴宴的酒席,一桌紧接着一桌,直喝得爸爸、妈妈手捂着消化不良
的腑脏,叫苦不迭。而今天,爸爸则被大表哥诚慌诚恐地邀请进他那刚刚落成不
久的,与三叔堪有一比的豪宅大院里。

  “哇,好棒哟,”望着大表哥宫殿般的豪宅,妈妈由衷地惊叹起来,那东北
与广东杂交的、不伦不类的东北广东腔,久久地回荡在大客厅的天棚上,听得我
浑身肉麻至极。仲秋虽然悄悄逝去,天气并不是特别的寒冷,而我,却直打冷颤。

  “唔哇,”妈妈更加做作地惊呼起来:“好好漂亮的家俱哟!”

  “妈妈,”我再也无法容忍妈妈的造作之态,不耐烦地掐拧妈妈一把:“妈
妈,你能不能好好地说话!”

  “力哥,”装饰奢华、酒香飘逸的客厅里,表妹小蒿子擒着甜甜的微笑,轻
盈地迎上前来,那光彩四射的窈窕身段,尤如不可抗拒的、性感超强的巨大黑洞,
将我的视线全部吸纳进去!啊,表妹,阔别多载,当年娇羞、腼腆的清醇少女,
已然出落为一个成熟的、健康的、充满活力的少妇。啊,表妹,她那童年时代就
让我想入非非的身材,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镶着金丝花边的旗袍,散发着浓烈的
脂粉之香。放眼望去,深蓝色的布料,丝毫也没有遮掩住表妹那茁壮的青春气息,
而那鲜嫩的、极富肉感的肌肤,隔着厚重的布料,更是欲盖弥露。啊,表妹,好
漂亮的、好性感的表妹!……

  “力,”

  我正色欲沉迷地呆望着眼前这位天仙般美丽的表妹,身后的老姑见状,酸溜
溜地捅了捅我的肘部:“大侄,进屋坐啊!”

  “力哥,坐这,”大表哥夫妇领着爸爸和妈妈,逐个房间地视察着,表妹小
蒿子则徘徊在我的身旁左右,殷勤地转来转去,一会沏茶,一会递烟,同时,一
对含情脉脉的秀眼,神秘地与我瞟来荡去,我更是色火熊燃地与之挤眉弄眼。我
与表妹这频频的、眉来眼去的勾当,当然逃不过老姑机灵的法眼,她一会拽扯着
我的衣襟,一会又冷冷地瞟视着表妹,而小蒿子,看在眼里,却不以为然,索性
更加大方地坐在我的身旁,我依然瞪着火辣辣的目光,自己都无法解释地问表妹
道:“蒿子,你结婚了没有哇?”

  “没有!”小蒿子粉嫩的脸蛋,唰地红到了脖颈:“还,没,找不到合适的!”

  “呵呵,”我别有用心地讥讽道:“找不到合适的,蒿子,是不是你的眼眶
太高了呀!”

  “力哥,”小蒿子厥起了小嘴:“不是人家眼眶高,只是,咱们镇上,没有
一个像样的男人,哼,一个俗不可耐的样子,看了,都恶心!”

  “是啊,”老姑以挖苦的口吻道:“你有钱,谁能攀上你的高枝呀!”

  “钱,”小蒿子撇了撇嘴:“钱,算个什么啊,力哥,”小蒿子又转向我:
“力哥,这些年来,钱,我是挣了不少,可是,却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快乐!我觉
得,人一旦有了钱,与平日的朋友们,就产生了距离,彼此之间,生疏了!唉,
钱,真不是好东西啊!”

  “哼,”望着小蒿子那孤傲的面庞,老姑扒着我的耳根嘀咕道:“哼,什么
挣了不少钱,没有她哥,她,到哪挣钱去啊!”

  “是呀,是呀,”我表示赞同道:“的确如此,蒿子,金钱,真地能将儿时
的友谊,拉开很大很大的一段距离,我,也有这种切身的感受,儿时,我们都在
一起玩,除了几个溜溜,谁也不比谁多些什么。可是,长大了,成年了,我们儿
时的光腚朋友,便以金钱划定地位和层次,有钱的人,聚在一堆,没钱的人,聚
在另一堆。呵呵,物以类聚,人以钱分啊!”

  “力哥,我觉得,”小蒿子深有感触地说道:“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不是
金钱,而是知识!”

  “呵呵,”我突然感觉到,自己与表妹,对人生,对生活,有着如此相同的
看法,与表妹畅谈,我感到很是投机,别有一番情趣:“蒿子,现在,你有钱了,
说什么都有资格了,知识,当然是最宝贵的财富,可有时,一些学富五车,满腹
经纶的人,却穷得三餐无继啊!”

  “不会吧,”小蒿子表示怀疑道:“那一定是他怀才不遇,”

  “蒿子呀,我虽然文化不高,也晓得知识是宝贵的,可是,没钱,是绝对不
行的啊,我曾多次饱偿过缺钱的滋味,真不好受啊,有时,穷得连盒烟,都买不
起!”

  “嘻嘻,力哥,你还会缺钱啊,你是咱们镇上有名的大地啊,”说着,小蒿
子兴奋地比划起来:“啊,多大的一片土地啊,如果再把前面的水塘填平喽,那,
就更值钱啦!”

  “嗨,”一听到小塘池,我禁不住地皱起了眉头:“蒿子,我不想再填了,
小池塘太可怜了,啊,以前的小池塘,多美啊,而今天,变成了臭水池!”

  “嘻嘻,力哥,”小蒿子淡然一笑:“你还是那么多愁美感的,嗔,一个小
池塘,你也要记上一辈子,……”

  “啊,小池塘,”我感慨万分地嘀咕起来:“一看见小池塘,我就想起了童
年,想起了过去的故乡,那,多美啊,充满了田园风光,漫步在小池塘边,满眼
到处都是绿油油,让人诗性如泉涌哇!”

  “嘻嘻,”小蒿子娇嗔地凝视着我:“看来,力哥真的很怀念小池塘,没有
了小池塘,力哥就没有了诗性,呵呵,力哥,如果你心痛小池塘,如果还想诗性
大发,我倒有一个保全它的办法!”

  “什么办法?”听到小蒿子的话,我精神顿然为之大振,目光更加火辣地盯
视着表妹,小蒿子不假思索地说道:“力哥,我让大哥把小池塘圈起来,对外,
就说有人租赁了,养鱼了!”

  “真的,”我控制不住地握住小蒿子白嫩的细手:“真的?蒿子,这是真的?”

  “嘻嘻,”小蒿子难为情地抽出手来,撒娇般地缭了缭眼皮:“力哥,瞅把
你乐的,多大一件事啊,过几天,我就让大哥,把小池塘圈起来,租给你!”小
蒿子抬起另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尖:“租给你,力哥,怎么样,这回,你放心
了吧!”

  “谢谢,谢谢,谢谢表妹!”

  “力哥,来,”小蒿子呼地站起身来,将我拽到她的房间里,指着一台电脑
问我道:“力哥,你会摆弄这玩意么?”

  “还行吧!”

  小蒿子打开电脑,并且连接到网络上:“力哥,你看,看到人家往上贴文章,
可是,我却什么也写不出来,唉,只怪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多念几天书呐!”

  “呵呵,”我指着荧屏道,跃跃欲试地推搡着小蒿子:“上啊,蒿子,参与
啊,跟他们扯啊!”

  “可是,”小蒿子面露难色:“力哥,我不会啊,我什么也不懂,根本插不
上嘴,只能看人家滔滔不绝,”

  “嗨,”我大大咧咧地说道:“什么懂不懂的,上啊,扯呀,他说东,你就
讲西,他聊北,你就唠南,抬杠玩呗,”

  “哈哈,”小蒿子怔怔地望着我:“哦,较蛮劲、硬别啊,可是,那也得说
到理上去啊,不然,瞎扯一气,不得让人家笑掉大牙!唉,力哥,所以,我还是
那样地认为,知识是最宝贵的财富!尤其是到了网上!”说完,小蒿子啪地一声,
若有所失地关掉了电脑:“咱文化浅,插不上言啊,力哥,”小蒿子有意转开了
话题:“力哥,你说,现在,做点什么买卖,才能挣钱呐?”

  “呵呵,”我热切地盯视着小蒿子:“怎么,蒿子,办轧钢厂,这钱还不够
你挣的啊,你,还想挣多少钱啊?”

  “力哥,”小蒿子坦诚地说道:“实话告诉你吧,小型轧钢厂,是高耗能、
低效益的企业,是国家政策所不允许的,上级政府早已三令五申要取缔,只是,
地方保护主义给罩着,如果没有我大哥,我的厂子,早就给关掉了。所以,力哥,
我想改行,趁着轧钢厂暂时还能维持,把它卖掉,然后,用这钱,干别的,力哥,
你给我出出主意,干点什么好呐?”

  “这个,”我挠着脑袋苦苦地思忖起来,小蒿子试探性地问道:“办渡假村?”

  “不,”我摇摇头,小蒿子继续问道:“办学校?”

  “不,”我突然想起了远在深圳的范晶,此刻,她正热切地等待着巨额资金,
继续开拓她的事业,而我的土地,暂时又无法出卖,于是,我建议道:“蒿子,
办医院!”

  “哦,办医院,”小蒿子惊奇地望着我:“办医院,能行么?力哥,”

  “哎——哟,大叔,”我正与小蒿子无拘无束地畅谈着,突然,客厅里嘈杂
起来,透过叽叽喳喳的嚷嚷声,我听到大舅那略微沙哑的、嗡声嗡气地男低音:
“哦,镇长大人,两溜溜棒上门拜谢来了!”

  “大叔,快请进,请坐这,”我循声走出屋门,只见破衣烂衫的大舅,拄着
一根七扭八弯的手杖,嘀嘀咕咕,一瘸一拐地走进客厅,屁股蛋上的半截布丁,
随风东摇西摆着。爸爸、妈妈的表情极为复杂,即惊讶,且冷漠,尤其是妈妈,
一脸不屑地盯视着大舅:“哥,你,又来干么,在政府捣乱还嫌不够,又想闹腾
到家里来喽!”

  “大舅母,别,别这样说,这事,我做得也不对,”大表哥极为尴尬地搀扶
着大舅:“大叔哇,我不对,我错了!”

  “不,”大舅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无所谓地摆着手:“镇长大人,你做得
对,你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我真的好好地感谢你啊!”

  “唉,”大表哥叹了口气:“大叔哇,我真是拿你没办法呀,你做得也太过
火了,为了制止你的过激行为,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恶果,我不得不给县公安局打
了电话!大叔,那天,你太激动,你还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吗?唉,大叔哇,
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了,如果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凭你那天的过激言
词,完全可以把你打成反革命啊,大叔,我,也是为你好啊,否则,你没准会做
出什么事情来,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喽!”

  “是呀,是呀,”大舅点点头:“我知道,我不冷静,我攻击政府、谩骂×
×党,我错了,我有罪,我蹲拘留,是自作自受,”

  “大叔啊,认识到错误,这很好,以后,可别再胡来喽!”

  “嗯,”大舅再次点点头,大表哥继续道:“我们都知道,你生活很困难,
我们,会斟情考虑你的生活问题的,过几天,等你身体恢复好的时候,你就到镇
政府去,我已经给你办好了困难补助,你只要带上手印,去领就行了!”

  “谢谢,谢谢,”大舅装出一幅老实巴交的憨态:“谢谢政府,谢谢镇长大
人对我的照顾,今天我来,一来,是谢谢镇长大人,二来,是想弄点贷款!……”

  “什么,贷款?”大表哥立刻瞪大了眼睛:“大叔,困难补助,已经足够你
一家人的生活啦,怎么,你又要贷什么款啊?没钱种地?哝,我给你,”说着,
大表哥便爽快地掏出一叠钞票来,大舅连瞅都懒得瞅地推向一边:“镇长大人,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真要贷款,我有用处,并且,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国
家,为了人民!……”

  “嗨呀,大叔啊,”大表哥哭笑不得地撇了撇嘴:“大叔啊,你是不是又喝
了?”

  “没喝,”大舅认真地答道:“今天一口酒没喝!”

  “你,真的要贷款?”

  “当然,否则,我瘸腿叭叽地,跑到你这来干啥?”

  “大叔,你要贷多少啊?”

  “六十万?”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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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你又胡来了,”没容惊讶不已的大表哥说话,妈妈从旁抢白道:“哥,
你又耍酒疯了,还贷款六十万呐,亏你说得出口,就你,哪个地方能值上六十万
啊!”

  “呸,”大舅恶恨恨地瞪了妈妈一眼,呸的一声,往地板上吐出一口黄痰: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二狼,我和镇长商量事,用不着你来管,你管我值不值六十
万,我穷,我没钱,可是,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向你要过一分钱,我的事,你
他妈的少管!你给我远点扇着,一边凉快去,镇长大人,”大舅将丝毫不念骨肉
亲情的妈妈,无情地数落一番,待妈妈哑口无言地躲进里间屋去,大舅又转向大
表哥:“镇长大人,我真要贷款六十万,我有用处!”

  “嗨嗨,”望着大舅那份一本正经的认真相,大表哥冷冷地笑了笑,索性双
手一摊,尤如哄小孩子玩游戏般地问大舅道:“我说大叔哇,六十万,贷这么多
款,你到底有什么用处哇?”

  “胡扯,”爸爸撇视一眼大舅,低声嘀咕一句,然后,尾随着妈妈,也走进
里间去:“精——神——病!”

  “大舅,”我擒着不自然的微笑,走到大舅面前:“大舅,别胡来了,大表
哥,待你不薄啊!”

  “小力子,”大舅拉住我的手,语气亲切地说道:“大外甥,大舅可是认真
的啊,大舅并没有跟你大表哥有什么过不去的啊,我申请贷款,这,有什么不妥
啊!”说着,大舅又转向大表哥道:“镇长大人,贷款六十万,我当然有用啦,
我要买推土机,所以,贷款少了,能买得起么?嗯,”

  “你,呵呵,”大表哥一脸困惑地盯视着大舅:“我说大叔哇,你,买推出
机,干什么用啊?”

  “干活啊,推土啊!”一边说着,大舅一边摆弄着双手,模仿着驾驶推土机
的样子:“推土机还能干啥,就是推土呗!”

  “推什么土?”

  “开发区的土地啊!我要把开发区的,……”

  “什么,开发区的土地,你也敢动,大叔哇,”大表哥打断大舅的话,表情
严肃地说道:“开发区的土地,已经用矿渣、沙石,平整得好好的,就等着外商
来咱们这里投资建厂呐,你,推开发区的土地,这不是又要搞破坏吗?大叔,你
知道么,平整开发区,花了多少钱么?”

  “哼,搞破坏?是有人搞破坏,可是,不是我,呶,”

  大舅将脏手伸进里怀,将出狱归来,在路途上无意中拣拾到的那叠报纸,啪
的甩在茶几上:“呶,镇长大人,这上面印着中央的最新通知,你看看吧,好好
地学习学习吧!”

  “哦,”大表哥瞟了一眼报纸,霎时,原来油光横溢、红晕映人的面庞,唰
地蜡黄起来,同时,语气也缓和了许多:“这,这,这,”

  “呵呵,”望着大表哥那份窘态,大舅喜滋滋地耸了耸双肩,探出干枯的手
掌,抓过茶几上的烟盒,拽出一根香烟,一边点吸着,一边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
着:“嗳——,镇长大人啊,现在啊,已经是市场经济年代了,中央不是说了,
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所以啊,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讲究经济效益啊,我贷
款买推土机,当然要干点什么,总不能放在那里生锈哇,我这个人啊,做什么事
情都讲究经济效益,我们是小本生意,跟你镇长大人可比不起啊,你镇长大人财
大气粗,几百亩的耕地,可以放在那里不种,一闲就是好几年!……”

  “大叔,这,你,”大表哥放下报纸,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大叔,你就
少说两句吧,咱们,好商量!”

  “呵呵,”大舅却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而是吐出一缕烟圈,继续念叨着:
“镇长大人天天学习中央文件,时时刻刻同党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思想觉悟可
比咱们这些草民百姓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啊,不知道镇长大人学没学习过这份文
件。呵呵,”大舅瞟了大表哥一眼:“镇长大人,看没看完啊,报纸上是怎么说
的啊:唉,这几年啊,全国各地大搞、特搞什么他妈的经济开发区,一时间,真
是遍地开花啊,到处都折腾得热火朝天的。你镇长大人当然也不能落后哇,咱们
镇子,耕地本来就少得可怜,而你镇长大人却也像人家大城市似的,很像那么回
事地把咱们镇上最好的一块耕地,给圈了起来,搞了一个所谓的经济开发区。啊,
……”大舅甩掉烟蒂,刁顽地瞅了我一眼,然后,仿佛着大表哥的样子,非常滑
稽地连说带笔划起来:“啊,小力子呀,当时的场面,你是没看到啊,哈,镇长
大人亲自挂帅,兴师动众地拉来一车又一车的矿渣,把个好端端的耕地,楞给垫
平了,末了,再用压路机,压、压、压。”大舅一边瞅着我,一边展开脏手,咬
牙切齿地往沙发上按压着:“大外甥,就这样,压、压、压,嘿嘿,三压两压,
这经济开发区啊,就大张旗鼓地鼓捣起来了,竣工典礼那天,你大表哥那个神气
啊,……”讲着、讲着,大舅一把拽过报纸卷,习学着大表哥讲话的腔调:“×
××镇经济开发区,竣工典礼,现在开始,进行大会第一项,燃放礼炮!……”

  “嗨嗨,”大表哥苦涩地劝阻道:“得,得,大叔哇,你就别耍活宝了!别
寒碜你侄喽!”

  “哈哈,”大舅放下报纸,恶狠狠地盯视着大表哥道:“镇长大人,这经济
开发区是让你忙三火四地搞起来了,可是,我的镇长大人呀,投资呐?外商呐?
工厂呐?在哪呐,嘿嘿,没有吧?好几年就这么过去了,投资,却是一分钱也没
看见;外商,连个影子也没有;工厂,一块砖也没动啊,呵呵,镇长大人,所有
的这些,你是一样也没促成吧?”

  “这,这,”大表哥绝望地应承道:“大叔,我们不是正在努力工作么,我
已经派出好几个工作组了,兵分四路,奔赴大江南北,正在全国各地,招商引资
呐。过一个阶段,我把镇里的工作,料理料理,准备出一趟国,考察考察国外的
情况!我,……”

  “嘿嘿,你可得了吧,考察,什么他妈的考察,依我看啊,你是借考察之名,
用公款,出国旅游!”大舅抓过报纸,煞有介事地嘟哝着:“啊,这么好的耕地,
一闲就是好几年啊,真是太可惜喽,这一年下来,得少打多少粮食啊。嗯,嗯,”
大舅清了清嗓子,打着不很地道的官腔,冲我说道:“大外甥,针对这种不切合
地方实际,盲目开发的、乱占耕地的情况,国家紧急下发了一份文件,呶,这不
白纸黑字写着呐:因乱开发而闲置起来的土地,必须尽快复耕还田。否则,将予
以严肃查处,……,哦,”念着念着,看到大表哥不再言语了,大舅放下报纸,
乘胜追击般地问道:“咋的啦,镇长大人,你咋没声啦?怎么哑吧了?说啊,说
话啊,镇长大人,把你当年在竣工典礼上讲话的派头,拿出来啊?嘿嘿,”

  “哼,大叔,”在大舅反复不停的追问之下,大表哥气咻咻地嘟哝道:“你,
你,你又来借机敲诈我了,是不是呀?哼,”大舅闻言,美滋滋地嘿嘿一笑:
“嘿嘿,嘿嘿,啥,敲诈,镇长大人,我敲诈你什么了?我让你看看中央下发的
文件,你就说我敲诈,你这个人,咋这么歪啊!”

  “哼,”大表哥卷起报纸:“大叔,中央的文件,我早就看过了,也学习过
了,等你在报纸上看见的文件,早就晚三秋了,”

  “呵,”大舅顺茬接应道:“既然你早就看过了,也学习过了,那,为什么
不执行啊?开发区的土地,为什么还闲置着,你这简直是渎职啊!”

  “这个吗,”大表哥耷拉着脑袋,尤如一个受审的犯人:“大叔,这个问题,
当然要尽快予以解决!”

  “可是,你到是解决啊?”大舅摊开双手,活像个审判官,大表哥突然抬起
头来,一脸恶气地瞪着大舅,气呼呼地吼叫起来:“哼,这,是镇政府的事情,
与你什么关系啊,这,用得着你来操这份心么!”

  “哎,镇长大人,”大舅毫不相让地回敬道:“你这么说可就不对啦,为什
么没有我的关系啊?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当
然要为国分忧啦。”

  “哟,你可得了吧,少跟我来这套,”大表哥继续一脸恶气地瞪视着大舅,
大舅看在眼里,无所谓地继续说嘀咕道:“镇长大人,你说要解决,可是,什么
时候解决啊,哪年哪月才能解决呀!这么好的耕地,再闲置他个十年八年的呗,
咱们国家人多地少,这可是咱们的国情啊,我深为国家的前途担忧,这耕地,如
果总是这么闲置下去,一年下来,得少收多少粮食啊。我想了很久了,镇政府财
政有困难,我体谅政府的困难。开始,我想一筐一筐地把这些矿渣拣出去,可是
又一算,这么多矿渣,我就是什么也不干,一天到晚不停地拣,一辈子也拣不完
呀。我倒没什么,拣一辈子矿渣也可以,为国家做贡献嘛!可是,这地荒着多可
惜呀!所以,我就想到贷款买推土机,这样,能快点呀!”

  “嘿嘿,”满屋子的人,均发出讥讽的笑声,看到大表哥又沉默不语了,大
舅愈加兴奋起来:“呵呵,镇长大人,如果镇里财政确实有困难,我也不难为你
了,明天,我去县里,如实地反映反映这个情况,看看上级领导是什么精神!”

  “哎——呀,”听到大舅这句话,大表哥活像被钢针狠狠地扎了一下,一屁
股从沙发上跳将起来:“哎呀,大叔,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大叔啊,咱们祖祖辈
辈都生活在这个镇子里,如果从我舅舅那边论过来,咱们两家多多少少还沾刮点
亲戚呢!大叔,你可不要抓住一点什么把柄,就跟我死缠没完啊。”

  “哼,”大舅平静地说道:“镇长大人,我可没有纠缠你,你也别跟我论什
么亲戚里道的,咱们穷光蛋,跟你镇长大人,高攀不起啊!我这是秉公办事,如
实向上级反映情况!”说完,大舅拽过手杖,吃力地站起身来,转身欲走,大表
哥一把扯住大舅的破衣袖,没好气地说道:“大叔,拉倒吧,你可拉倒吧,你别
卖关子啦,你的小九九,我比谁都清楚,今天,咱们闲话少扯,你就实话实说吧,
你开个价,我得需要多少钱,才能堵住你这张嘴?”

  “呵呵,”大舅停下脚步:“镇长大人,既然你挑明了,那,我,也就不客
气了,你知道,我这个人,从来不贪心,给几个喝酒钱就行!镇长大人,你就凭
良心赏吧!”说着,大舅伸出干枯的脏手:“请镇长大人,赏穷光蛋几个喝酒钱
吧?”

  “呶,”大表哥将一叠钞票,没好气地塞进大舅的手心里,大舅用手指轻轻
地捻了捻,脸色一沉,啪地丢抛在地板上:“我说镇长大人呀,你哄小孩呢?你
打发要饭的呢?是不是?”

  “那,”大表哥强忍着满腔的怒气,牙齿咬得嘎嘎直响:“那,你说呀,你
要多少钱?”

  “五千!”

  “什——么?”大表哥差点没跳到天棚上去,对大舅的称谓,发生了质的改
变:“两溜溜棒,你,可真好意思张嘴呀!”

  “那咋的!”大舅像个自由市场里,老道的小贩:“咋的,就这个价,”

  “咋的,太多啦,”大表哥嘴角微颤:“你要这么多钱,又没有收据,财会
没法下帐!”

  “嘿嘿,”大舅淡然一笑:“财会没法下帐?真是开国际玩笑啊,五千块钱
就下了不帐啦?那,你们用公款吃、喝、嫖、赌、旅游,就都能下帐啦,对不!”

  “小力,”大舅与大表哥这边正滑稽可笑地讨价还价着,三裤子突然风风火
火地推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我嚷嚷道:“小力,不好啦,铁蛋出事了!”

  “啥?”听到三裤子的话,我的心头猛然一颤,想起不久前那次历尽艰险的
内蒙之行,一股不祥之兆,顿时涌上心头:“啥,铁蛋,出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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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0

  暮秋的天空泛着让我沮丧的深灰色,日渐远离而去的斜阳毫无生机地眨巴着
暗淡的眼睛,强劲的秋风,阴阳怪气地呜咽着,在苍茫的大地上横冲直撞,无情
地戏弄着枯黄的野草,肆无岂惮地掠扫着干涩的杨树枝叶,那漫天飘浮的黄叶片,
尤如下葬的冥钱,哗哗啦啦地扬洒在汽车的前风档上。

  在一处无名的、紧邻公路的、大概只有十多户人家的自然屯附近,聚集着黑
压压的人群,铁蛋驾驶过的、贩运牲畜的大卡车,歪歪扭扭地横陈在公路中央。

  “哦,铁蛋的汽车,”三裤子嘎吱一声,将汽车停在大卡车的后面,我、二
姑、二姑父、老姑相继跳下汽车,不顾一切地冲向人群:“让一让,让一让!”

  “喂,借借光!”

  “啊,”当我努力地拨开好事的、特别喜欢围观看热闹的人群时,眼前可怕
的场景,让我不由得惊叫起来:“啊,小石头,铁蛋,仁花!”

  “哎呀,铁蛋,”

  “我的妈哟,小石头!”

  随后拥挤进来的二姑和老姑,相继发出一声悲惨的哀叹,然后,身子一软,
咕咚一声,瘫倒在公路旁,不省人事了。

  凌乱不堪的、积满蒿草和泥泞的公路旁,直挺挺地横陈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衣服早已被松脱开、刚刚由法医解剖过的僵体上,包裹着皱皱巴巴、血浆漫浸的
白纱布。

  “儿——子,”早已泪流满面的二姑父,踉踉跄跄地冲向三具尸体,哆哆颤
抖的手掌,缓缓地掀开皱布:“铁蛋,儿——子,”

  “我的天啊!”

  铁蛋早已是面目全非,在那原本俊美的面庞上,其右脸的颧骨与眼睛之间有
一个硕大的、极为可怖的枪口,一直贯通到后脑。这罪恶的一枪把铁蛋的面部击
打得严重变形,我甚至不肯相信,这会是铁蛋!在铁蛋的身旁,躺着可爱的仁花,
那俏丽的面庞,也与铁蛋一样,枪眼也将右脸射穿。小石头没有被毁面,扭曲的
脸颊呈着无尽的痛楚之相:“小石头,”我咕咚一声,蹲跪在小石头的头置前,
手掌绝望地抚摸着儿子充满痛苦的面庞:“儿——子,儿——子,”

  我突然注意到,小石头右臂的肘部,被枪弹击碎,肚腹上包裹着层层纱布,
汨汨的血水,还在不停地浸渍着:“儿——子,儿——子,你死得好惨啊,小小
的年纪,往内蒙瞎跑个啥啊,儿——子,小石头!”

  “儿——子,”苏醒过来的老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爬向小石头,抽搐不
止的细手,痛楚异常地轻佛着儿子的脸蛋:“儿子,儿子啊,妈妈来了,小石头,
妈妈来了,儿子,睁开眼睛,看看妈妈,我不是你老姨,我是你妈妈哟,呜——,
呜——,呜——,”

  “铁蛋,”二姑挣脱开三裤子的手臂,一头扑向血肉模糊的铁蛋:“儿子,
你死得好惨啊,儿子,妈妈正给你张罗婚事呐,儿子,儿子,呜——,呜——,
呜——,仁花,”二姑又转向被彻底毁容的仁花,当手掌轻轻地探向仁花的面庞
时,立刻粘满了浓浓的血水:“我的妈哟,仁花,你,好惨啊,怎么会这样,这
是谁干的啊,还有没有人性,还是不人啊!仁花,”二姑的手掌缓缓向下,红肿
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仁花那裹着纱布的腹部:“这些丧尽天良的家伙,仁花已
经怀孕了,这一枪,打死的,可是两个人啊!啊,杀人犯们,你们是不会得好死
的,这些天杀雷劈的畜牲们!”

  “小石头,小石头,”我和老姑手捧着小石头的脑袋,苦泪纵横,老姑哭哭
咧咧地嘀咕着:“儿子,儿子,你就是不听话,就愿意鼓捣着那破汽车,儿子啊,
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吧,”

  “儿子,”我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滴淌地石头的脸蛋上:“小石头,我是你
爸爸,小石头,我不是你力哥,我是你爸爸哟,儿子,看看爸爸吧,唉,”我抹
了抹模糊的泪眼:“儿子,我早已计划好了,等把土地卖掉,就把你带到南方去,
把你送进最好的学校,让你受良好的教育,儿子,唉,这一切,都完蛋了,都结
束了,儿子,儿了啊,你至死也不会知道,我才是你爸爸啊,是你亲爸爸,儿子,
……”

  “这,这,这,”三裤子一边搀扶着二姑,拽扯着老姑,一边苦不堪言地向
警察询问道:“同志,这,这,这是怎么搞的啊,咋出了这大的惨案啊,唉,你
们这里,也太乱了,太不安全了!”

  “喔——,喔——,喔——,”二姑父接茬道:“一次死掉三条人命,这,
都可以在公安部,挂号了,这里是什么鬼地方,尽出一些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啊!”

  “嗯,”警察平静地点了点头,对当地的治安状态,毫不掩饰地说道:“这
条路哇,经常出事,车匪路霸频繁出没,专门抢劫过往的车辆,尤如是长途贩运
的汽车,更是他们袭击的主要目标。几天前,出了一起大案,一辆从大连贩运海
鲜的卡车,被洗劫了,抢走现金二十多万!呶,”警察手指着三具尸体:“跟这
一样,司机、随行人员,统统都打死了,一个活口不留!这是一群职业杀手!”

  “咂咂,真惨,一次就死了三个人了,还都是孩子啊,死得太可惜了!”

  “是啊,听那个孩子的妈妈说,那个女孩,肚子里还有一个呐,啊,这应该
是四条人命吧!”

  “不,不应该是四条,没生出来,就不能算是一条命,应该是半条命!”

  “啊,那就是三条半人命喽!”

  “唉呀,真是够惨的啊!”望着哭成一片的我们,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一
个灰头灰脸,其貌不扬的老农民,叼着呛人的烟袋,津津有味的向人群讲述着:
“咳咳,我就住在这个小屯子里,昨天下半夜的时候,我他妈的让一泡尿给鳖醒
了,就起来上茅房,刚推开房门,就听到公路这边,啪啪啪地响起枪来,把我惊
得手一哆嗦,心想:得,准是又出事了!吓得我咣当一声,就把房门锁死了,下
半宿再也不敢出去了,这泡尿哇,整整鳖了大半宿啊!直到天亮,才诈着胆子,
溜出屋来,算是把这泡尿,给放出来喽,哎哟,可鳖坏我喽,”立刻有人打断老
农民的话,争先恐后地嚷嚷道:“我也听到了!”

  “……”

  人们木讷的、粗糙的脸庞上,扬溢着非常满足的神色,为有幸亲历这一赅人
的惨案,感到无比的自豪:啊,这是多么不同寻常的经历啊,这段经历,足以在
十里八村的乡邻面前,骄傲地炫耀个五年、八年的!

  “哼,胆小鬼,”一个破衣烂衫,赤着双脚的少年,非常虎气地插言道:
“你们这些胆小鬼啊,一听到枪响,就把你们吓得半死,连大门都不敢出了,还
好意思讲,自己鳖了半宿的尿呐,哼哼,没把吹泡给鳖坏啊!”

  “他妈的,”老农民闻言,气呼呼地向破衣少年,伸出干枯的手掌:“这个
鳖犊玩意,你这是跟谁讲话,没大没小的,从你妈妈那边论起,我可是你六舅哟,
你就这么跟你六舅说话啊,有娘养,没娘教的鳖犊玩意!”

  “嘻嘻,”破衣少年非常机灵地躲过老农民的干手掌,继续眉飞色舞地讲述
道:“嘻嘻,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你别看我小,可是,我天不怕、地不怕,
嘿嘿,就怕老师找我爸。我是第一个跑出屯子,看到出事现场的,”

  “哦,”人群热切地转向破衣少年,一个个伸着青筋泛起的长脖子,满脸焦
急地追问道:“小兔崽子,你看到现场了,真的么,你敢么,嗯,快告诉我们,
当时的现场,是什么样子啊,快给我们讲一讲吧!”

  “是呀,快讲啊!”

  “嗯,”破衣少年干咳几声,不无自豪地讲述起自己非同寻常的经历:“枪
声响过之后,我鞋都没顾上穿,就悄悄地溜出屯子,等我跑到公路上的时候,杀
人犯早就没影了,呶,”破衣少年指了指人群外围的大卡车:“只有那辆大卡车,
停在公路中间,火还没熄呐,还突突突地一个劲地响着呐。我看看四下无人,就
跳到车蹬上,哎哟,”破衣少年止住了讲述,扬了扬受伤的脏手:“当我扒上车
窗时,一不小心,被碎玻璃,扎伤了,哎哟,好疼啊!”

  “嘿嘿,他妈的,这个小屄崽子,”人群中不知是谁冷冷地骂破衣少年道:
“活该,谁让你愿意看热闹,哪有事,哪到!扎了也不多!哪天再愿意看热闹,
没准也得他妈的吃枪籽!嘿嘿,”

  “哟,”破衣少年吐了吐舌头,不以为然地继续讲述道:“我扒着车窗往里
一看,我的老爷天呀,好惨啊!那个开车的司机,脑袋被手枪打得跟个血葫芦似
的,双手还握着方向盘呐,那个女的,脑袋也给打开了花,那血淌的呀,满脸、
满身,都是啊,那女的脸上那个样子,牙咬得紧紧地,像是痛极了,她紧紧地依
在司机的身旁,双手抱着司机,……”

  “哇,是够惨的,”

  “挨枪籽的滋味,最他妈的难受,谁受得了哇,能痛死人啊!”

  “嘿嘿,瞧你说的,就像你挨过枪籽似的,”

  “谁他妈的挨枪籽,你他妈的才挨枪籽,我是猜的,看那几个死人的表情,
一定是痛极了!”

  “唉,唉,”破衣少年又指了指小石头的尸体:“这个男孩,躺在汽车后排
座上,他的胳臂肘,挨了一枪,心口窝,也挨了一枪,”

  “嗯,”人们的目光扫向小石头,继续挖掘着丰富的灵感,纷纷猜测着:
“这个孩子一定是最后被打死的!”

  “嗯,出事的时候,他很有可能正在后面睡觉呐,听到枪声,就起来了,杀
人犯把枪对准他,他,本能地用胳臂肘挡了挡,叭,结果,一枪打在胳臂肘上!”

  “对,这一枪,没打死,杀人犯就又冲他的心口窝,补了一枪!”

  “哎呀,”有人对杀人犯的动机,产生了怀疑:“这,好像不是谋财害命,
你看,那个女的,金项链、金手链什么的,都没抢走啊!”

  “嗨,那玩意才值几个钱,千八百的,人家图的是现钱!”

  “不,好像不是那么简单吧!你看,”有人手指着铁蛋和仁花的枪伤:“两
个人,都是右脸被击穿,这,可能是情杀吧?”

  “嗯,有点道理,也有这个可能!”

  “……”

  “小力,”身后的三裤子轻轻地推了推我:“别哭了,什么都没用了,收拾
收拾,把铁蛋他们,拉回家去吧!”然后,三裤子开始掏钞票:“喂,伙计们,
谁愿意把我兄弟的尸体抬到卡车上去,我给钱?”

  “哈,我愿意,”

  “我也愿意,算我一个!”

  “来,我也帮抬!”

  “……”

  “小力,”三裤子将我扶上卡车,我一屁股坐在溅满血污的驾驶位上,望着
沾挂着点点血迹的方向盘,心里翻江倒海,可就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个警察,
手掐着焊枪,向卡车走来:“先别走,呶,”说着,警察将焊枪对准车门把手,
哧哧哧地切割起来,三裤子不解地问道:“同志,这是什么意思?”

  “哦,”警察一边切割着,一切淡淡地答道:“车门处有一个枪眼,割下来,
拿回去化验!”

  “朋友,”搬完尸体的农民纷纷聚到三裤子的身旁,伸出沾满血污的脏手:
“朋友,抬完了,给钱吧!”

  “呶,”三裤子极为慷慨大方地将钞票分发掉,然后,冲我摆摆手:“小力,
我送老叔和婶回去,你把铁蛋他们拉回去吧,千万记住:不要过份悲伤,要好好
地开车!”

  “嗯,”我哆哆嗦嗦地握住血渍漫浸的方向盘,从镜子里,望了望车后的货
箱:“小石头,儿子,铁蛋,仁花,咱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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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驾驶着溅满鲜血的卡车,经过一整夜的颠簸,当黑暗渐渐消散时,终于将
三具尸体运回到故乡的小镇。深秋的早晨格外地寒冷,冰盘般的斜阳,鬼鬼祟祟
地躲在浓密的雾霭里,那凉冰冰的阳光,有气无力地透过浓浓迷雾,扬洒在昏暗
而又苍凉的原野上,漆黑的秋夜,飘撒着砂糖般的雪花,无垠的大地,活像是覆
盖上一块硕大的裹尸布,在斜阳的照射下,泛着可怕的、剌眼的白光。放眼望去,
整个大地呈着一幅死气沉沉的惨相。

  我将汽车径直开进故乡小镇的医院,三裤子等人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当他帮
我启开车门时,秋日凌晨那赅人的低温将我脸上的泪水紧紧地凝固起来,凛冽的
寒风尤如刀子般地刮剌着我的面颊,因过于寒冷,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好冷啊!”

  阴暗的太平间门口摆放着几束花圈,五彩斑蓝的纸片随风呜咽,冰窖般阴冷
的走廊里伫立着铁蛋生前的好朋友们,此刻,正挖空心思地猜测着铁蛋那段可怕
的遭遇,见汽车驶来,纷纷迎候过来,一边搬动着尸体,一边切切私语:“铁蛋
死得真是太惨啦,三条人命啊!”

  “三条人命?听说仁花的肚子还有一个孩子呢,唉,应该是四条人命啊!”

  “……”

  “小力,”三裤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别难过了,什么都晚了,铁蛋和小石
头,好像该着就这么死,呶,哥们,小石头生前就喜欢摆弄汽车,只要一有机会,
就要开我的汽车。唉,为这事,我没少吼他,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太混了,我,
对不住小石头哇,呶,哥们,你看,我给小石头扎了一台高级轿车!”

  我的目光顺着三裤子的手指望去,方才注意到,在医院冷风嗖嗖的院子里,
果然摆放着一部纸糊的轿车,正在卡车上搬动尸体的年轻人们悄声嘀咕道:“嘿
嘿,这三裤子啊,可真逗,扎的还是奔驰牌呐!嘿嘿!”

  “小力,”三裤子扔掉烟蒂,拽扯着我的手臂:“走,咱们吃点饭去吧,天
气真是太冷喽,喝点酒,暖暖身子,唉,从昨天到现,咱们俩都是水米未进啊!”

  当我与三裤子吃过简单的早餐,再次返回到医院时,我被告知,三具尸体已
经进行了简单的处理,于是,我跟在三裤子的身后,走进太平间,我首先来到铁
蛋的灵床前,二姑父正泪眼汪汪地守候在儿子的遗体旁,见我走进来,痛苦不堪
地指了指灵床上僵挺着的铁蛋:“小力,铁蛋在这呢!”

  我默默地走到铁蛋的遗体旁,经过医生的简单处理,铁蛋多多少少恢复了以
前的俊美,他穿着贵重的寿装,平静地仰躺着,双目紧闭,嘴上叼着一块古铜钱,
“这是仁花!铁蛋的媳妇,……”可怜的二姑父绝望地嘀咕着:“铁蛋的媳妇,
喔——,喔,他们,只能到阴间去生活喽,喔——,喔——,”

  从二姑父的语调里,我完全揣测出他的心思:尽管铁蛋尚未正式举行婚礼,
但是,二姑父坚定地认为:铁蛋已经是个有媳妇的男子汉,他成人啦,他拥有自
己的家庭啦,尽管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

  整容过的仁花姑娘,那被彻底毁坏的面庞,涂抹着厚重的脂粉,尽一切可能
地企图掩盖住硕大的、纵穿整个右脸的枪眼,她身着鲜艳的盛装,安祥而又幸福
地躺地铁蛋的身旁。当我绕过她的身旁时,目光有意停滞在她的细手上:哇,仁
花的小手指,果然像奶奶所说的那样:比常人短小许多,的确够不到奶奶比划的
那条指纹。

  “铁——蛋,”我俯下身去,拾起几叠冥纸,一张一张地丢弃在铁蛋灵床前
的火炉里:“铁蛋好兄弟,哥哥给你烧纸了!”然后,我悲痛欲绝地来到小石头
的遗体前:“儿子,儿子,爸爸来了,小石头,睁开眼睛看看爸爸吧,……”

  “哎哟!老婶来了,老姑也来了,”身后的三裤子悄声嘀咕起来,我抹了抹
悲伤的泪水,转过身去,只见业已哭肿双眼的二姑和老姑,各自披着一件草绿色
的军用大衣,在众人的搀扶之下,一前一后,哭哭咧咧地走进太平间,分别奔向
自己心爱的独生儿子,与之做最后的诀别。二姑和老姑久久地伫立在铁蛋和小石
头的灵床前,颤抖的双手反复不停地抚摸着儿子的面颊,尤其是二姑,每当她触
碰到那块致铁蛋于死命的枪眼时,二姑爱怜的泪水,一滴紧接着一滴的掉落在儿
子的脸庞上、额头上,二姑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枪伤,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在
问候着儿子:“铁蛋啊,这么大的伤口,你疼不疼!咦——,咦——,咦——,”
话未说完,二姑再次失声痛哭:“我的儿子哟,你死得好惨啊,这一枪打在脸上,
该有多疼啊,呜——,呜——,呜——,……”

  “芳子,芳子,别哭啦,好好看看你的儿子吧,过一会,就看不到啦!”众
人劝说道。

  “哟唷,不好了,老菊子又昏过去了!”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昏厥过去的老姑,
抬出太平间。

  较之与老姑,二姑要坚强许多,她依然不停地抽泣着,目不转睛地端祥着自
己静卧着的儿子,仔细地给铁蛋整理着寿装,突然,二姑似乎发觉有什么地方不
太合适,她指了指铁蛋的脚下:“小燕子,去,你给铁蛋把鞋带好好系一系,铁
蛋活着的时候,不是这样系鞋带的,他不喜欢这样系。”

  “嗳,好的,二姑,我这就重新给他系上!”

  二叔的女儿小燕子立即绕到铁蛋的脚部,蹲下身去重新给铁蛋系鞋带。

  “还有,小蒿子,铁蛋的腰带扎得不对劲,你再给他正道正道!”

  “嗯,”表妹小蒿子应承一声,马上着手整理铁蛋的腰带,二姑仍然依依不
舍地抚摸着儿子的伤口:“铁蛋啊,妈妈的好儿子啊,你就这么狠心抛下妈妈一
个人走啦,我可怎么办呢!喔——,喔——,喔——,……”二姑越说越伤心,
说着说着,绝望之余,痛苦万状地拍打着床头,扯着已经嘶哑的嗓子:“铁蛋啊,
石头啊,仁花啊,喔——,喔——,喔,好可怜的孩子们啊,喔——,喔——,
喔——,……”

  “哎哟,我看差不多啦,”不知什么人催促起来:“差不多啦,到点啦,快
把芳子弄走吧,不然,一哭起来就没完!会把身体哭坏的,”

  “二姐,走吧,”

  “芳子,别哭了!”

  “铁蛋,石头,仁花,喔——,喔——,喔——,”

  二姑哪里肯依,拼命地推搡着众人,双手死死地拽住床头,说死也不愿离去
:“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啊!……”

  无可奈何之下,众人索性将二姑生硬地抬出太平间,二姑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再次昏厥过去。

  “我说,趁这机会,快点抬走吧,……”

  混乱之中,雇来的工人们开始乘机抬走铁蛋等人的尸体,将其搬到卡车上,
当抬仁花的尸体时,我听到一个矮胖子工人对身旁的工友悄声嘀咕道:“过去听
老人说,怀孕的女人死后不僵尸,我不信,今天我这是第一次抬怀孕女人的尸体,
这么长时间啦,天气又这么冷,可是,仁花果然还没有僵尸啊!”

  “真的,是没僵尸,老人说得没错啊,我真的长见识了!”

  在无边无际的大地深处,在一片密林的边缘,在一座可怕的院落中央,十分
剌眼地呆立着一根耸入云天的、怪物般的大烟囱,烟囱的最顶端好似一个黑乎乎
的大肛门,不停地喷吐着浓烈的、剌鼻的烟气,那是曾经活力四射、不知疲倦、
忙忙碌碌、野心勃勃的人们,最后的、最无奈的表现形式,一切从此灰飞烟灭,
化为乌有。

  大烟囱的下面是一座巨大的,有着四个入口的焚尸炉,这里乃是怪物的大嘴
巴,猪肉拌般的尸体摆放在幽暗的、泛着油渍光亮的大铁床上,穿着一身裹尸布
的工作人员,仿佛是地狱里的小鬼,一个个面无表情地按动起铁床顶部的绿色按
钮,只听轰隆一声,焚尸炉的大铁门突然咧开红红通的大嘴巴,里面的烈焰散发
着灼人的热浪,仿佛即将从大嘴巴里喷涌而出,还没容人回过神来,挂满油渍的
铁床以惊人的速度不可阻挡地滑向怪物贪婪地嘴巴里,铁蛋等人娇嫩的血肉之躯,
顿时被熊熊的烈焰彻底吞没,同时,痛苦地抽动着。

  “铁蛋!”

  “石头!”

  “仁花!”

  “咣当”一声,怪物心满意足地闭上红血色的大嘴巴,发出幸福的轰鸣声,
一边嚼着嘴巴里面的美味佳肴,一边轻声地哼唱着。十余分钟之后,小鬼拎起一
根乌黑的大铁棍悠然自得地伸进怪物的嘴巴里,狠狠地捅扎着早已面目全非的尸
体,帮助怪物把食物搅开、捅烂,以便于尽快将其吸收、消化。当确认尸体已被
彻底搅烂之后,小鬼抽出大铁棍,“叭”地一声丢在墙角里,然后操起双膊兴灾
乐祸地望着怪物继续吞食着尸体。约莫三十多分钟之后,小鬼不知从哪里弄来几
个铁蓝子,塞到怪物的下巴底下,然后,再次启动一个按钮,饱餐一通的怪物渐
渐安静下来,吧嗒着厚重的嘴唇,品味着尸体的余香。小鬼不再理睬怪物,拎着
直冒青烟、盛满碳灰的铁蓝子,信步走出门外,低头瞅了瞅手中的纸条,冷冰冰
地问道:“12号,13号,14号!……”

  “啊,铁蛋子,小石头,仁花!……”二姑父泪水涟涟地接过铁蛋等人的碳
灰,放置地水泥台上,打开刚刚买来的骨灰盒,开始收敛铁蛋等人年青的灰渣。

  “小力子,别哭了,”身后的新三婶,悄悄地推搡着我:“快走吧,快去看
看你的姑姑们吧,好好劝劝她他,别一个劲地哭啦!”

  当我在新婶的陪伴下,返回小镇,推开二姑家的房门,走进里间屋时,只见
二姑和老姑相拥在土炕上,蓬乱的脑袋上敷着一块浸湿的白毛巾,四只眼睛早已
因痛哭过度而高高肿起,几个中年妇女死死地搂抱住我的两个姑姑,喋喋不休地
唠叼着劝慰的、可是两个姑姑根本就听不进去的话语,见我走进来,两个姑姑狠
狠地挣脱开几个中年妇女的胳膊,纷纷向我扑来,四只手臂紧紧地搂住我,再次
失声痛哭:“呜——,呜- ,呜——,……,力啊,姑姑的亲侄子啊。姑姑前世
作了什么孽啊,老天爷为什么这样报复我,我是个丧门现啊,我断子绝孙啦,呜
——,呜- ,呜——,”

  “唉,”始终坐在土炕尽头的奶奶,听到两个姑姑的念叨,突然开了腔:
“唉,你们啊,你们,当初,说什么也不听我的话,把个短命鬼,娶到了家,呶,”
奶奶抬起手掌:“这个疯丫头啊,长得一点也没有福相,手指短的要命,唉,铁
蛋子,可是借了她的光!把个小石头,也捎带上了!”

  “呜——,呜——,呜——,”面对奶奶的絮叨,两个姑姑似乎无言以对:
“小力子,大侄,姑姑完喽,姑姑什么也没有啦,姑姑连个抓手都没有啦,呜—
—,呜——,呜——,姑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芳子,菊子,别哭啦!”众人毫无意义地劝慰着,两个姑姑则拼命地挣扎
着:“姑姑完了,姑姑没有儿子啦!”两个姑姑歇斯底里喊叫着,我擦抹着流淌
不住的泪水,依偎在两个姑姑颤抖的怀抱里:“姑姑,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
姑姑,我给你们当儿子,我,我,……”

  “力啊,你愿意给姑姑当儿子吗?”两个姑姑哭哭咧咧地问我道,我毫不犹
豫地应答道:“嗯,姑姑,我愿意给你们当儿子,姑姑,从此以后,我就是你们
的儿子啦!”

  “大侄,你愿意给姑姑当儿子,那,小力,你叫我妈啊,”两个姑姑几乎异
常口地催促我道:“力啊,叫啊,快点叫我们妈妈啊!”

  “嗯——,”我再也抑制不住悲痛的心情,泪水彻底模糊了视线,我挣脱开
两个姑姑的真挚的搂抱,咕咚一声,跪倒在土炕下,发自肺腑地唤呼道:“妈—
—妈,妈——妈,妈——妈,”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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