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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淫浪大侠魂】【全】作者: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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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上佳人为何堕风尘

  第二日,华云龙结清账目,取道南阳,循荆湖南路,策马而行。一路有话则
长,无话则短,这一日黄昏时刻,到了荆门,忽听身后马蹄声响,转脸望去,只
见身后尘头大起,八九匹长程健马,驮着几个长幼不等、身着劲装的人急奔而来,
转眼疾冲而至,到了背后。

  他谨记母亲的吩咐,不愿多惹是非,当下繮绳一带,避过一侧。但当马匹拨
身而过之际,见到马上之人所着衣服的颜色,不觉大吃一惊,暗暗忖道:怪事,
这几人身着紫色劲装,各佩长剑,为首之人年纪不大,也是海青服饰,肩披短氅,
难道是仇华一行麽?

  由于尘土蔽目,未曾看清几人相貌,但那仇华自称是杀害司马长青的主谋,
又是「玄冥教」教主门下首徒,这一线索,岂肯放过,当下手繮微提,急忙策马
跟随,远远盯在几人身后,进了荆门西城。那几人进了西城,仍是策马不停,弄
得满街行人鸡飞狗跳,四下趋避。

  华云龙大起反感,暗暗咒駡道:“哼,什麽东西?就凭你们这等飞扬跋扈、
横行无忌的模样,纵然不是「玄冥教」的属下,我也得惩治你们一番,如若不然,
市井小民还有宁日麽?”

  咒駡中,到了一座颇为堂皇的客栈,那身披短氅之人将马繮一舒,将头朝门
内一探,顿时纵身下马,大声叫道:“在这里了。”丢下马匹,大步走了进去。
其余之人见了,各自纠纷下马,牵着马匹,也走了进去。

  华云龙赶到门口,只见门内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那马车金碧辉煌,小巧玲
珑,显然是妇女专用之物,几名店夥计,正在那里照科马匹。适才进店之人,早
已不见影迹了。一名夥计迎了出来,打躬作揖,道:“公子爷要住店麽?咱们这
里高洁雅致,荆门城再也没有第二家了。”

  华云龙暗暗忖道:适才几人必是未存善念,想打这辆马车主人的念头,我不
遇上便罢,既然遇上,怎能容他们为非作歹?当下将头一点,纵下马背,大刺刺
地道:“好生照料我这匹马,明日加倍算账。”

  平日侍候他的人多,无形中养成了华贵的气度,那夥计知道财神临门,连忙
将繮绳朝另外一名夥计手中一塞,颠着屁股紧随而行,将华云龙让进了大厅,阿
谀逢迎道:“嘿嘿,公子爷爱热闹还是爱清静?爱清静,咱们后院有精舍;如果
爱热闹,咱们中院有上房,茶点酒席,咱们这里一应俱全,公子爷……”

  华云龙不耐其烦,将手一挥,冷冷的道:“刚才几个疾服劲装之人住在哪里?”

  那夥计微微一楞,道:“他们在中院,尚未住定,公子爷……”

  华云龙道:“门口那辆马车的主人呢?”

  那夥计恍然大悟道:“哦,公子爷原来与那位小姐是一路,她住中院,小的
这就领您……”

  华云龙道:“那便中院吧,我住那位小姐隔壁。”

  那夥计又是一楞,忖道:“怎麽又是一位要住隔壁的?”只听一个银铃似的
声音脆声问道:“谁啊?哪一位要住奴家的隔壁?”原来这客钱的前厅乃是兼营
酒食之处,两边排列着帷廉深垂的雅座,华云龙恰好经过一间雅座的门口,那银
铃似的声音便是由那雅座之内传出。

  华云龙是天生的情种,那银铃似的声音带有磁性,令人听了全身骨骼都要发
酥,当下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欢声应道:“是我,在下……在下……”他本想
自报姓名,倏然间心生警惕,结结巴巴的一时竟接不下去。

  那夥计掩口窃笑,雅座之内也是「噗哧」一声,道:“在下是谁啊……云儿,
你去看看,谁是在下?”帷廉掀动,一个十四五岁的俏丫头走了出来,朝华云龙
瞥了一眼,脆声道:“回小姐,是个少年公子。”

  银铃似的声音「咭咭」一笑道:“少年公子吗?那便不要另开房间了,咱们
外面那明间大可歇用,云儿啊,你就请他进来一叙吧。”

  华云龙大为诧异,眉头一皱,忖道:这是谁家的小姐?为何这般放浪不羁?
他疑念尚未转完,那名叫云儿的丫头已经微笑肃容,道:“公子请,咱们小姐有
请。”

  华云龙好奇之心大盛,当下不顾那夥计瞠目结舌,不明所以,整一整衣襟,
举步便向雅座走去,口中说道:“小姐相邀,在下岂敢方命,云儿姑娘,请。”

  进入雅座,华云龙顿觉眼前一亮,一时之间,竟然口张目呆,瞧得楞了。来
雅座之内,坐着一位绝色美女,那美女眉目如黛,娇艳如花,全身上下,风情万
种,艳媚入骨。真是增一分便肥,减一分嫌瘦,此刻她贝齿微露,美眸含春,正
自一瞬不瞬的瞧着华云龙。华云龙酒未沾唇,但却形若疑迷,已不饮自醉。

  那美女瞧了一会,「吃吃」一笑,轻启樱唇,脆声说道:“请坐啊。”

  华云龙闻言惊醒,急忙堆笑,道:“请坐,请坐。”拖了一把椅子,坐了下
去。

  那美女美眸流盼,掩口道:“公子眷恋,不胜荣幸,奴家这厢见礼。”拢袖
欠身,微微福了一福。

  华云龙连忙起立,抱拳一揖,道:“小姐美若天仙,在下得能把酒论交,共
谋一叙,那是在下的荣幸。”

  那美女不再谦辞,一顾云儿道:“云儿发什麽呆,还不替公子斟酒?”

  那云儿倏然警觉,但却「吃吃」笑个不停,道:“这位公子长得太俊,云儿
不觉瞧得呆了。”端起酒壶,在两人面前斟满了酒,又向华云龙脸上偷偷望去。

  那美女对那云儿放肆的言行视若无睹,端起酒杯,朝华云龙瞧了一瞧,道:
“奴家姓贾,贱名一个嫣字,这里先敬公子一杯。”举杯就唇,螓首微抬,一仰
而尽。

  华云龙急忙端起杯子,也是一仰而尽,道:“在下姓……姓白,黑白的白,
单名一个琦字。”他虽然目迷于色,仍旧报了一个假名,可知他警惕之心依然存
在。

  那贾嫣还道他初逢美女,犯了口吃的毛病,当下也不在意,嫣然一笑,道:
“听公子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氏,可是游侠到此麽?”

  华云龙听了「游侠」二字,心头瞿然一震,迷惘的神智,又复清醒了一点,
随口应道:“在下乃是晋北人氏,这次路过荆湖地面,乃是有意一游江南胜地,
不意遇上了小姐,正是风萍相聚,各有姻缘了。”他纵然随口相应,但那风流的
本性,却又不知不觉流露了出来。

  那贾嫣闻言之下,脸上闪过一丝讶然的颜色,但也是一闪即收,随即妩媚一
笑,道:“奴家寄住金陵,这次乃是峨嵋进香而归,公子有意南游,咱们恰好同
行,若不嫌奴家蒲柳之姿,奴家愿作公子的向导。”

  这时,华云龙心神稍定,警惕之心大增,不觉忖道:这是谁家的小姐?抑是
谁家的女眷?峨嵋进香,怎的没有男人同行?寄住金陵,她祖籍又在何处?讵料
他疑念来已,云儿丫头已经再次斟满了酒,脆声笑道:“喝酒啊?公子爷,既然
相逢便是有缘,一路同行,缘份越发深了,你这般拘拘束束,岂不显得生分?以
后的日子长着哩。”

  华云龙被她一扰,心下虽然仍在生疑,仍觉主二人的行径过于怪诞不经,却
也无心再去想它,端起酒杯,朗声笑道:“正是,正是,若再拘谨,岂不生份?
贾小姐,在下敬你一杯。”脖子一仰,干了一杯。

  他敞开胸怀,风流的习性顿时又流露出来,于是酒到杯干,谈笑风生,与那
贵嫣小姐眉来眼去,两人勾勾搭搭,调笑不已,弄到最后,一人口称「琦哥」,
一人口称「嫣姐」,大有相见恨晚之势,便连时辰也忘怀了。酒过三巡,贾嫣小
姐不胜酒力,懒慵慵的站将起来,道:“琦哥,奴家明日还要赶路,不能陪你再
喝了。”玉臂一伸,娇躯一,便朝华云龙扑了过来。

  华云龙两臂一张,搂住了她的纤腰,啊呀道:“正是,正是,来日方长,咱
们今日早点休息。”他二人你拥我抱,由那云儿丫头领路,一一颠,朝那中院客
房走去。

  那贾嫣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到了房内,仍是紧紧搂着华云龙,不肯放手。
华云龙虽然未醉,怎奈风流成性,软玉抱怀,其乐陶陶,却也似不忍释手。那云
儿丫头越发妙了,关上房门,燃起油灯,笑脸盈盈,瞪着一双浑圆滴活的眸子,
疑疑的瞧着两人拥抱之状,好像欣赏一盆上好的并蒂睡莲,竟是目不转睛,一瞬
不瞬。少时,嘤咛声中,贾嫣的玉掌缓缓移动,抚摸着华云龙坟起的臂膀,健壮
的胸膛,又在他腰际握了又握,另一手却往华云龙背后的「将台穴」移去……

  千钧一发之间,只听那房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一人当门而立,怒声喝
道:“好啊,你这婆娘假作正经,原来也是偷野食的,姓仇的倒要请问,本公子
哪里比这小子差啦?”

  两人一震而醒,华云龙身子一转,挡在贾嫣身前,讶然问道:“你姓仇?”

  那人愤怒吼道:“本公子姓仇名华,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你小子如果见机,
乖乖的站去一边,本公子不找你的晦气。”

  华云龙凝目而望,愈看愈是不信自己的耳朵,愈看也愈觉面前之人不是仇华。
他怎会自称「仇华」呢?仇华又怎会变形呢?疑念丛生,一时不觉呆住。那自称
「仇华」的人,无论衣着兵器,均与洛阳所见者相同,甚至年纪也不相上下,但
彼此脸貌各异,气质有别,显然不是一人。

  华云龙暗暗忖道:“此人眉耸目细,蒜鼻血口,青惨惨一张马脸,目光淫邪,
黑少白多,无疑是个淫恶残酷的人,决不是洛阳那仇华,可是,天下纵有同名同
姓之人,这随行的人数,穿着的服式,使用的兵器,为何样样皆同呢?”

  只见贾嫣姗姗走来,身子朝华云龙挨了一挨,举起纤手,掠一掠发边的青丝,
娇慵无比的盈盈笑道:“这位公子,咱们少见啊?”

  贾嫣乃是人间尤物,举手投足,均能引人陡涉遐思,想入非非,那「仇华」
原是挟怒而来,见她一笑,顿觉满控怒火,壅塞于胸口之间,发也发不出来。他
楞了一忽,突然亢声道:“少见?哼!本公子一路从万县追到荆门,那一日不见
到你?”

  贾嫣眼角一挑,眉目含春的道:“啊哟,那岂不是见过六七次了?”胸庞一
转,问那云儿道:“云儿啊,你见过这位公子麽?”

  云儿「吃吃」一笑,道:“咱们每日四更动身,申末投宿,几曾见过这位公
子啊?”

  贾嫣「嗯」了一声,自怨自艾的道:“奴家那个死毛病真是害人,如若不然,
咱们也不致招惹仇公子生气了。”话锋一转,美目横睇,朝那「仇华」瞟了一眼,
才又接道:“仇公子有所不知,奴家有个害怕见鬼的毛病,尤其是青天白日,突
然遇上一个青脸獠牙恶鬼,那可准要了奴家的小命,因之……”

  那「仇华」怒气难消,截口接道:“因之你主四更起程,申末投宿,每日规
避你家公子?”他纵然怒气难消,仍有责备之意,但讲话的语气,却已大见和缓,
可见贾嫣搔首弄姿,猩猩作态,实已收到预期的效果。

  只见贾嫣黛眉微蹙,媚眼频飞,幽幽说道:“公子爷冤枉人了,奴家岂敢回
避公子,只不过早行早歇,习惯上出乎公子意料之外,即便因此相遇,那也是出
于无心啊。”她话声微微一顿,倏又巧笑倩兮道:“公子爷,奴家有一句不当之
言,不知道能不能讲?”

  那「仇华」一路跟踪,分明是垂涎贾嫣的美色,前此只当贾嫣嫌他丑陋,蓄
意规避,因之怒火上升,怨气冲天,此刻眼见贾嫣风情万种,媚态之骨,了无峻
拒之状,满腔怒火,早已消散殆尽,闻言之下,不觉哈哈一笑,连声说道:“你
讲,你讲,纵有不当,本公子也不怪你。”

  华云龙暗暗讨道:“这「仇华」色迷心窍,贾嫣明明是在骂他,他还自鸣得
意,一无所觉哩。哈哈,「青脸獠牙」,虽不酷似,却也形像了。”

  贾嫣「噗哧」一笑,却向云儿道:“云儿,你去将门外几位爷台请进来,莫
要站得久了,又怪咱们待慢了贵客。”云儿应一声「是」,便朝房门走去。

  那「仇华」心头大为舒畅,哈哈笑道:“不必去请了,那是本公子的属下,
站一会儿无妨。”

  云儿身子一转,脆声道:“公子的属下也不行啊,总不能说,公子爷在这里
纳福,却叫你的属下耐凉受寒,在外面候着吧?”

  贾嫣故作怫然道:“一点规矩也没有,公子爷的吩咐你敢不听?”

  那「仇华」听了这话,越发畅心悦意,大声一笑道:“她讲得也有道理,我
这便叫他们回去。”转脸朝向房门,朗声接道:“走啦,这里用不着你们。”只
听门外一个宏亮的声音应了声「是」,紧接着步履纷遝,几个人相继离去。

  贾嫣趁那「仇华」转身之际,迅速与云儿相视一笑,情状至为神秘。华云龙
目睹斯状,心中暗暗嘀咕,忖道:“什麽道理啊?这女人暗中想点我的穴道,那
手法高明已极,此刻又知门外有人,可见她一身功力,已非同凡响,她若嫌恶「
仇华」丑陋,大可不假颜色,将他赶走,何须这般烟视媚行,故作神秘,莫非是
我的看错了?”

  那「仇华」吩咐完毕,转过身来,鼠目之中。闪烁着淫邪的光芒,笑嘻嘻道
:“俏姑娘,你纵然无意避我,这六天来,却也吊足了我的胃口,今日相遇,我
是再也不会让你遁走的了。”

  贾嫣黛眉一扬,遂声作态道:“公子真是,奴家并未打算走啊。”

  「仇华」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不走最好,有话请讲吧,我在这里恭
听。”

  贾嫣这才嫣然一笑,道:“恭听麽?这还像句话。”她白了「仇华」一眼,
举手肃客,道:“公子先请坐。”

  「仇华」大笑不已,似是灵魂已被钩去,连声道:“坐,坐,你也坐。”迈
开步子,走去桌边;拖了一把椅子,大马金刀的坐了下去。

  贾嫣挽住华云龙的臂膀不减亲昵之态,移动莲步,走了过去。华云龙大感不
是滋味,暗暗忖道:“这贾嫣究竟打的什麽主意?莫非想叫我与那「仇华」争风
吃醋。她在一旁好看笑话?哼,我华某何许人,岂会让你称心如意?”

  果然,那「仇华」神色大变了。先前,他也许横行已惯,也许自恃过甚,未
将华云龙看在眼内,自始至终,未曾留意华云龙的形像风范,但此刻眼见两人亲
亲昵昵,挽臂走来,他心中不觉有了几分妒意,凝视之下,方知华云龙俊美无俦,
乃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顿时妒火大盛,凶芒毕露,紧紧盯着华云龙瞧着不停,
恨不得过去咬他几口。

  贾嫣对他忽然凝视之状,宛如未见,迳与华云龙并肩落坐,微笑道:“仇公
子,奴请问,你讲由万县追到荆门,这点当真麽?”

  「仇华」收回目光,大是不耐,道:“废话,本公子骗你则甚?”此刻他妒
火中烧,狞恶之态复现,再也没有原先和煦客气了。

  贾嫣仍不在意,笑容不减,道:“这样讲,公子乃是看中奴家的美色了?”
这话露骨过甚,在这等气氛之下,便连「仇华」也说不出口,她却毫无顾忌地讲
了出来,一时之间。那「仇华」瞠目结舌,竟是无词以对。贾嫣「格格」一阵娇
笑,忽又摇一摇头,道:“以奴家看来,公子的诚意似乎不够,你说是麽?”

  「仇华」眉头一扬。不耐地道:“你究竟要讲什麽?为何不爽直的讲?你是
人间尤物,本公子阅人虽多,却也未曾见过,诚不诚意,那是多问,本公子若是
不喜欢你,何须一路追踪下来。”

  贾嫣抿一抿嘴,不以为然,道:“未必吧?你是嘴上讲得好听,你若真正喜
欢奴家,每日投宿以后,入寝以前,这段时光该有多长?奴家为何不见公子呢?”
那「仇华」闻言之下,鼠目连盼,口齿颤动,一脸讶然之色,却是答不上话来。

  贾嫣扬一扬眉,喟然一声叹,道:“唉,你们男人啊……”

  「仇华」突然尖叫道:“嗨……不对……”

  他突然尖声大叫,贾嫣倒是吃了一惊,急急问道:“什麽不对?”

  「仇华」攒眉挤目,自言自语道:“恍恍惚惚,困盹欲睡,我当真那麽疲乏
麽?”话声一顿,陷入了沈思之中,不闻声息。

  贾嫣脸上闪过一丝谲笑,悠然介面道:“什麽困盹欲睡?你怎麽不讲下去?”

  仇华目光一抬,不胜诧异的道:“这事当真怪异得紧,每日黄昏,好不容易
找到你落脚之处,但,每当梳洗过后,人便昏昏沈沈,倒在榻上,一觉到天亮,
这……”

  贾嫣未容他将话讲完,已自嗔然作态道:“不要这呀那呀的了,就此一点,
便知公子的诚意不够。”

  「仇华」急声道:“你……不能这样讲。”

  贾嫣嗔声道:“连日追寻不舍,人追到了,却去蒙头大睡……”

  「仇华」急急截口道:“我……我……”

  贾嫣作态道:“奴家替公子讲了吧!你并不是想睡,可是连日奔波,实在太
疲乏了,是这样麽?”

  「仇华」正色道:“不是疲乏。本公子一身武功,即使奔波三两日,也不会
有疲乏之感。”

  贾嫣媚然道:“哦!公子原来是武林中人,奴家还道公子身佩长剑,乃是这
位白琦哥哥一样,是属时下一般少年的习尚哩。”

  提及华云龙,那「仇华」不胜厌烦,目光一转,凶霸霸的问华云龙道:“你
叫白琦?”

  华云龙夷然颔首道:“不错,在下白琦。”

  「仇华」鼠目一翻,瞪眼喝道:“你是干什麽的?”

  华云龙哈哈一笑,道:“仇公子问话的态度大欠妥当,你又是干什麽的?”

  「仇华」霍地起立,怒声叫道:“好啊,你敢对本公子无礼?”

  华云龙笑道:“那要看仇公子自己如何了,你若无礼,在下何须对你客气?”

  「仇华」怒极反笑道:“好,好,阁下的胆子不小……”

  华云龙话不让步,截口侃言道:“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人若知礼,天下可
去,若不知礼,寸步难行,仇公子纵然是武林中人,这浅近的道理,相信贵门尊
长定有所示,在下于礼无亏,自然气壮,这又与胆子的大小何关?”

  他讲这话时笑脸盈盈,不带丝毫火气,但话中有刺,一派教训人的口吻,「
仇华」听了心火直冒,狞声吼道:“好小子,你敢一再顶撞本公子,那是不要命
了。”

  华云龙别有心意,介面笑道:“处身客栈,在下不信仇公子敢于杀人越货,
目无法……”

  「纪」字未出,那「仇华」已自怒不可遏,阴阴笑道:“阁下有眼如盲,本
公子取你的眼珠,你再去讲法纪……”话声中,右臂向前探去,食中二指屈曲如
钩,径取华云龙的双目。

  华云龙看得出来,他那右臂虽然不徐不疾,掌指的变化却是无穷无尽,狠辣
至极,一般高手,那是无法闪避的了。可是,华云龙艺高胆大,又复成竹在胸。
故而视若无睹,竟然不加置理。说时迟缓,那时快极,「仇华」的掌指眨眼间已
近脸门,那贾嫣突然皓腕陡伸,轻轻把「仇华」的手肘向上一托,娇声说道:
“仇公子,你这是干麽啊,白琦哥哥又没有得罪你……”

  这时,云儿丫头端着茶盏走了过来,也道:“仇公子,你找咱们小姐,乃是
寻乐而来,生得哪门子气嘛,你请坐下,云儿替你端茶来了。”

  「仇华」的手臂停在空中,这时始才收回,瞪着眼睛,愕然向贾嫣瞧了一阵,
突地沈声道:“你……你是谁?究竟是干什麽的?”

  云儿取了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似信口又似讶然道:“怎麽?你不知道…
…”

  「仇华」狠狠的再次坐下,道:“哼,光棍眼里不渗沙子,你们究竟是干什
麽的?爽直讲吧。”

  云儿又将另一杯茶放在华云龙面前,回眸笑道:“什麽沙子不沙子,咱们可
不懂,咱们小姐姓贾名嫣,艺名就叫嫣姐儿,是金陵城中数一数二的红倌人……”

  贾嫣突然尖声道:“死丫头,你要死啦?你是清倌人,你值得骄傲宣扬是不
是?”

  「红倌人」与「清倌人」都是堂子里的姑娘。「红倌人」蓬门已开,「清倌
人」则是处子之身,这种区分妓女身价的称谓,凡是喜爱在风月场中混混的男人,
那是无有不知的。那「仇华」性好渔色,生就淫邪,采花摘蕊,从来不计对方身
份,对风月场中的普通称谓,自然知之甚稳,便他听了这话,却瞪大眼睛,讶然
的瞧着贾嫣,好似有点不敢深信。

  只见云儿吐一吐舌,作了一个鬼脸,道:“是,小姐,我讲错了,小姐是金
陵城的红人,不是红倌……”

  贾嫣作色轻叱道:“你还讲?”

  云儿「咭咭」一笑,道:“不讲啦,不讲啦。”转过脸庞,向那「仇华」道
:“公子爷,你喝茶啊!干麽发呆?”

  「仇华」回过神来,旋即冷然道:“哼,事情的蹊跷,一定是出在你们身上。
本公子岂是等闲之斐,你们装腔作势,也休想瞒骗我。讲,你们究竟弄些什麽手
段,竟使本公子昏睡不醒?”

  贾嫣黛眉轻望,樱唇一抿,道:“仇公子讲话有欠思虑了,你要睡觉,是你
自己精力不继,奴家又弄些什麽手段?云儿已将奴家的身份加以说明,象公子这
等客人,奴家求之尚不可得,岂有故意将你弄得昏睡不醒之理?再说,奴家一个
风尘娼妓,又何来这等高明的手段?仇公子是明白人,你说不是麽?”她讲话的
语气曲意迎人,幽怨之极,带有青楼妓女委屈求全,惹人怜惜的韵味。

  华云龙注视着她,暗暗忖道:这女人原来是个娼妓,难怪她风情撩人,骚媚
入骨,但……但不对啊,她分明具有一身武功,何致于沦为娼妓?莫非她别有企
图?

  那「仇华」人也不笨,此刻他对贾嫣似已有了某种戒心,只听他默然冷声道
:“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本公子每日投宿,即便昏睡,其间岂非无因?刚
才你那一式「天王托塔」,架住了本公子的手肘,分明身具上等武技。哼!花言
巧语,欲盖弥彰,讲吧!你主究竟是干什麽的?”

  贾嫣先是一怔,继而幽声道:“仇公子这样一讲,奴家就百口莫辩了,云儿
啊,你代我送客。”话落起身,大有拂袖而去之势。

  那「仇华」阴阴一笑,冷声道:“送客?哼,恐怕由不得你。”

  贾嫣欲行又止,蹙眉怨声道:“你究竟要怎样啊?奴家本想将气氛弄得和睦
些,所以无话找话,故意逗一逗你,谁知弄假成真,公子反而认定奴家用了什麽
手段,害你昏睡不醒。公子爷也不想想,奴家既欲对你不利,又有偌大的本领使
你昏睡不醒,何时不可下手,还能让你纠缠不休,盛气淩人麽?”这话似软而实
硬,理由也十分充足,一时之间,那「仇华」不禁瞠目结舌,无词以对。

  贾嫣话声微顿,忽又长长叹一口气,接声道:“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
话不投机半句多。奴家原已声明在先,公子爷也曾应允,纵有不当,也不怪我。
岂知终了仍旧不免脸红耳赤,既然如此,奴家即使曲意承欢那也是形同冰炭,难
以相融。公子爷,你还是请吧。”

  讲到这里,扯一扯华云龙的衣袖,又接道:“琦哥哥,咱们到里面去坐。”
这情势,逐客是逐定了。

  那「仇华」自然不干被逐,猛一击桌,大吼道:“站住。”

  贾嫣身形一顿,道:“怎麽?公子爷不讲理麽?须知这里是客栈,不是金陵
勾栏院,接不接客,奴家自己可以作主。”那「仇华」被她犀利的词锋一逼,额
上青筋暴起,全身颤动,鼠目之中,凶芒电射,大有出手揍人之势。

  小云儿左顾右盼,连忙劝阻道:“公子爷快别生气,小姐,你也坐下嘛。”

  贾嫣冷冷地道:“坐下干麽?咱们的身子虽贱,天下的道理是一样的,曲意
逢迎,既然不能讨好来客,何必定要作贱自己,硬找气受。”

  那云儿人小鬼大,眉头一皱道:“小姐啊,咱们是和气生财嘛。仇公子一路
追踪,自然是对小姐一见倾心罗。就凭这一点,咱们受一点气,那也不算什麽啊。”

  她回头又劝「仇华」道:“公子爷量大福大,别和咱们小姐一般见识。喏!
你先喝一杯茶,消一消气。”端起桌上的茶杯,就向「仇华」手上递去。

  那「仇华」本是词穷而发怒,原先虽有所疑,却是捕风捉影,苦无证据,此
刻经云儿软语相劝,更是再无理由可以发作,再者,美色当前,就此负气而去,
心中也不甘愿,故此他近乎木讷的接过茶杯,呷了一口,道:“哼,尔等主身怀
武技,隐迹风尘,究竟有何图谋?依我看来,还是直讲的好,如若不然,哼,哼。”
话无下文,可知一半是自找阶台。

  小云儿乖巧得很,闻言一本正经道:“公子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主
有什麽图谋呢?就说有所图谋吧,也不过图谋你公子几两银子。公子爷,你喝茶,
少讲一句,婢子再劝劝咱们小姐。”

  「仇华」紧接道:“你们当真是图谋几两银子麽?”

  云儿蹙眉道:“咱们的身份已经一再说明了,沦落风尘,如非贪图几两银子,
谁是天生贱种,愿意任人糟塌?”

  「仇华」冷然道:“那简单,今夜本公子在此留宿,给你十两银子。”话声
中,伸手入怀,取出一锭官银,「啪」的一声搁在桌上。

  只听贾嫣急声叫道:“那……那不行。”

  「仇华」鼠目一瞪,道:“什麽不行?难道你忘了,你是什麽身份?”

  贾嫣夷然道:“生意买卖,也有个先来后到,今夜白公子已经占先,你……”

  「仇华」截口喝道:“混蛋,什麽先来后到,老子…咦……”他拚命晃着脑
袋,然而已经无济于事,惊「咦」之声未落,人已向前一,爬在桌上,昏迷过去。

  只听贾嫣骇然尖叫道:“啊……怎麽回事?莫非……莫非是患羊癫疯麽?”

  华云龙冷眼旁观,霍然贯通,心知贾嫣乃是蓄意做作,毛病出在茶水之中。
他心机灵巧,反应极速,当下不动声色,幸灾乐祸的哈哈一笑,道:“不要惊慌,
羊癫疯死不了人。便是死了,那也是自己作孽。自速其亡,谁叫他身患怪病,还
要乱发脾气。”端起茶杯,悠然饮了一口。

  那贾嫣故作紧张,道:“你倒轻松,如果他一病不起,那……那就是人命啊。”

  华云龙悠悠然道:“人命就人命吧,他如果就此死去,官府之中,有我替嫣
姐作证。”

  那贾嫣暗暗一笑,道:“华公子毕竟与人不同,奴家这里谢谢你了。”

  华云龙听她突然改了称呼,也不觉惊然一惊,道:“什麽?你知道……”

  贾嫣吃吃娇笑道:“云中山华家的公子,谁不知道?”

  华云龙霍地起立多惶然道:“你……你……”

  贾嫣身形急闪,避了开去,道:“华公子诀别生气,一生气就倒下了。”

  华云龙冠然作色,道:“你究竟是什麽人?在那茶水之中,究竟弄了些什麽
手脚?”

  贾嫣脆笑道:“没什麽啊,一点点「七日迷魂散」那要不了公子的命。”

  华云龙怒目而视,咬牙切齿道:“下五门的迷药,哼,你的目的何……”话
未说完,也是脑袋一阵摇晃,然后「碰」的一声,倒在地上。

  那贾嫣好不得意,连声畅笑,道:“奴道华家的后代,不在乎下五门的迷药,
原来你也是口头硬朗。云儿啊,快将那丑鬼弄到床下去,再叫郝老爹备车,咱们
走啦。”

  只听云儿应了一声,拖动「仇华」的身躯,惑然问道:“师姐,他真是华家
的公子麽?”片刻之间,连称呼也改了。

  贾嫣有点急,也有点不耐,道:“他自己都不否认,要你操得哪门子心。快
一点,等那丑鬼的手下警觉,不知又要耽搁多久。”

  华云龙昏迷是假,做作是真。他生来百毒不侵,别说区区迷药。便是断肠的
毒药,也对他无可奈何。他此刻假装昏迷,正自眯着一双眼睛,暗暗窥视贾嫣二
人的行动。只见云儿藏妥了「仇华」的身子,起立问道:“这姓仇的怕也大有来
历,咱们何不一并将他带走?”

  贾嫣道:“二三流脚色,带走何用?要带他走,师姐早已下手了。”

  云儿不以为然,道:“人是多多益善,咱们的马车还装得下。”

  贾嫣轻叱道:“你知道什麽?咱们侥幸碰上华家的子孙,那已是天大的功劳。
快去吩咐准备车吧,莫要耽误了行程。”云儿这才闭口无语,悻悻然出房而去。

  云儿离去以后,贾嫣俯下身子,抱起华云龙,在他颊上亲了一下,自语道:
“俏郎君,不要怨我啊。如非不得已,瞧你这副英俊健壮的模样,奴家何尝舍得
让你饱受委屈哩。”她自言自语,移动莲步,将华云龙轻轻放置床榻之上,然后
顺手一指,突然点向华云龙胸前「巨阙」大穴。

  「巨阙」又称「返魂穴」,乃是人身八大晕穴之一。事起仓卒,实属意外,
华家子孙纵然习有挪移穴道的功夫,华云龙纵然精灵乖觉,智慧超人,却也想不
到贾嫣下了迷药,又复出手点他的晕穴。因之,指风过处,一指点实。华云龙终
于失去了知觉,真正昏迷过去了。

  须臾,云儿去而复返,贾嫣也拾缀好了行囊,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酒醉一
般的华云龙,出了客栈,登上马车,扬长向东而去。

  ※※※※※※※※※※※※※※※※※※※※※※※※※※※※※※※※※※※※※※

  匆匆旬余,这一日未牌时分,这辆小巧玲珑的马车,出现在金陵城西的水西
门外。依此看来,那贾嫣的言语,倒也有几分可信之处,她们果然是奔向金陵。
这时,马车离水西门外尚有二箭之地,驾车的郝老爹挥汗如雨,正想加上几鞭,
早一步赶进城去。

  忽然,莫愁湖畔的绿荫深处,奔出了五匹健马,为首的健马之上,端坐一位
锦袍博带的年轻公子。那公子马鞭一指,朗声叫道:“郝老爹,可是贾姑娘回来
啦?”

  郝老爹尚未答话,车中已经传出贾嫣的声音,悄声说道:“不要理他,咱们
赶快进城。”郝老爹自然不敢违拗,加上一鞭,驱马疾行。

  那年轻公子见郝老爹不加答理,反而加鞭驱马,急急奔行,不觉微有怒意,
当下马繮急提,冲刺过来,沈声喝道:“郝老爹,你这是什麽道理?难道我「赛
孟尝」余昭南不配与你攀交麽?”话涛马停,人马渊停岳峙,已自挡在官道正中
了。

  余昭南挡在路中,郝老爹想不置理也不行,无可奈何,只得双手勒繮,硬生
生将那负痛急奔的驭马强行拉住,驭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马车也因而停了下
来。这片刻,后面几匹健马也已来到,一字排列在余昭南身后。那贾嫣适时掀起
车窗的垂廉,故作不解,探首外望,道:“郝老爹,怎麽回事?”话声一顿,话
锋一转,陡又接道:“哦,原来是余爷……”

  余昭南一见贾嫣,顿时喜形于色,翻身下马,奔了过来,道:“果然是贾姑
娘回来了,贾姑娘,自你西行,在下日日盼望,那当真有如大旱之望云霓。哈哈,
今日终于让我候着了。”

  贾嫣内心着急,嘴上不得不作应酬,道:“啊哟,奴家怎麽敢当,这样吧,
晚上奴在房中设宴,请余爷赏脸。”

  余昭南哈哈大笑,道:“设宴洗尘,那是我的事,我这就陪姑娘进城。”一
伸手一拉车门,一脚跨进车内。

  贾嫣不虑有此,急忙伸手去推,道:“车内脏得很,咱们晚上见面吧。”

  那车厢长宽不过八尺,车门一开,车内的物事一览无遗,华云龙就躺在贾嫣
身前锦榻之上,更是无所遁行了。余昭南先是一怔,继而哈哈一笑,道:“我道
郝老爹为何不肯停车,原来贾姑娘带了一个男人回来。”探手一抓,抓住华云龙
胸前衣襟,一把提出了车外。

  贾嫣大为着急,追踪扑出,道:“快将人放下,那是……”

  余昭南振腕一掷,将华云龙向他同伴掷去,敞声叫道:“逸枫兄,请将这小
子带回舍下,小弟陪贾姑娘进城去了。”

  贾嫣怎能让他将华云龙带走,双足一顿,随后扑去。急叫道:“不行,不行,
你们不能将人带走。”

  余昭南凛然一震,随即身形急闪,挡住贾嫣的去路,沈声喝道:“止步,贾
姑娘原来也是吾道中人,在下倒是走眼了。”贾嫣心急疏神,泄露了轻功身法,
被余昭南喝破,一时之间,不觉怔住。

  余昭南目凝神光,注视着贾嫣,冷然接道:“贾姑娘身怀绝技,隐身于风尘
技院之中,想必另有缘故?余昭南不揣冒昧,愿闻其详,若有困难,在下帮你解
决。”

  贾嫣回过神来,惶然道:“余爷,你何必多管闲事。”

  余昭南冷然一笑,道:“在下外号「赛盂尝」,那岂是轻易得来?进交情,
在下与姑娘相识经年,姑娘的困难,在我不算闲事。”

  贾嫣搓手顿足,焦急之情,形于言表,但却强捺心神,柔声说道:“余爷急
人之急,奴家早有耳闻,年来对奴家照拂备至,奴家也深感恩德。只是……只是
奴家另有苦衷,实不足与外人道,务请余爷恕我方命。”

  余昭南不为软语所动,冷声一哼,道:“姑娘知我急人之急,当也知我嫉恶
如仇。你身怀绝技,隐迹风尘,如非别有苦衷,定属另有阴谋,如不加以说明,
那是逼我用强了?”

  贾嫣心神一凛,柔声软求道:“余爷何必与奴家为难,那对余爷又有什麽好
处?”

  余昭南哂然介面道:“在下作事由来不计利害,但问该是不该……”

  贾妈道:“余爷强人所难,这算应该麽?”

  余昭南眉头一扬,道:“巧辩无用,爽直的讲吧,免得伤了和气。”

  贾嫣察颜观色,心知无法善了,当下脸色一沈,道:“余爷定要多管闲事,
这和气是伤定了。”

  余昭南目光一梭,哈哈一笑,道:“我道你为何带个男人回来,看来在下判
断不错,那是别有阴谋了。”

  贾嫣目挟寒霜,峻声喝道:“余爷,快将那人还我,如若不然,可别怪我心
狠手辣。”

  余昭南敞声大笑,不予置理,笑声一落,转身问道:“逸枫兄,那人可是吾
道中人?可是被封闭了穴道?”

  「逸枫兄」朗声应道:“此人脸善得很,好象在那里见过,兄弟已解开他的
穴道,但他仍旧昏迷不醒。”

  余昭南微微一怔,道:“那定是另外被做了手脚,逸枫兄先带他回去,请家
父诊断一下。”

  那被称「逸枫」之人尚未有所行动,贾嫣已自急声叫道:“郝老爹,云儿,
截住他,不能让他走,不能让他将人带走。”云儿与驾车的老者应声而动,截住
了四骑的归路,那身法,快若向电,竟然不亚于一流高手。

  余昭南触目心惊,转身喝道:“贾姑娘,在下未明真象以前,不愿得罪你,
你讲那人是谁?为何将他掳来?

  此刻的贾嫣,媚态尽收,目光拢煞,冷冰冰宛若名匠雕成的美艳塑像,不复
是骚媚入骨的青楼妓女了。只见她神芒电射,煞气腾腾,一字一顿道:“余爷,
妾身容或非你之敌,但你定要管妾身的闲事,妾身就顾不得许多了。”伸手一探
衣襟,一柄寒光闪闪,冷气逼人的盈尺匕首,已经握在手中。

  余昭南暗暗吃惊,但仍哂然道:“贱名在外,你几时听过余某人作事半途而
废……”

  话犹未毕,贾嫣已自冷然介面道:“闲话少讲,妾身不敌,人你带走……”

  忽听「逸枫兄」高声叫道:“昭南兄,我想起来了,这人酷似云中山的华大
侠……”

  余昭南大吃一惊,骇然旋身道:“什麽?你说是华大侠?”

  「逸枫兄」道:“不,是华大侠的公子。”

  余昭南身子一转,威淩逼人,峻声道:“你讲,那人可是华公子?”

  贾嫣冷然道:“妾身讲过,我如不敌,人你带走,何须再问?”

  余昭南心念电转,强耐怒火,道:“华大侠德披万方,予咱们余家恩德再造,
他的子侄,在下不容任何人动他一根毫毛,你一个女流之辈,恶迹未彰,我也不
愿与你动手,你走吧。”

  贾嫣冷冷一笑道:“走?留下人来。”匕首一挥,「刷」的一声平扫过去。

  这一式看来甚慢,其实快到极端,但见寒芒电闪,一股淩厉无比的剑气,霍
然袭到了余昭南侧后。余昭南刚刚转过身子,突觉剑气逼体,他头也不回,反手
挥出一鞭,脚下一顿,运朝前方射去,敞声叫道:“逸枫兄,咱们快走。”

  他那身法宛如天马行空,快速已极,挥出的一鞭。劲气汹涌,威猛绝沦。贾
嫣彼那劲气挡得一挡,他已稳座雕鞍,驱马狂奔,直向城内地去。其余四人不再
迟疑,各自挥动马鞭,同声叱喝,随后奔去。他五人马术高超,动作太快,云儿
与那姓郝的老爹警觉出掌,也不过徒自扬起地上的尘土,已自截他不住了。

  小云儿心犹未甘,尚拟纵身去追,只听贾嫣颓然一叹,道:“云儿止步,想
不到他身手竟如此了得。”

  云儿忿然道:“咱们难道罢了不成?”

  贾嫣道:“不作罢又待如何?上车走吧,咱们尚得防他前来生事哩。”浩叹
声中,登上了马车,郝老爹扬鞭驭马,急急驰向金陵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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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下

  金陵,又称江宁,乃六朝金粉之地。眼前的金陵,其繁荣较往昔为犹甚,名
胜古迹,为江南名地之冠。秦淮河畔,夫子庙旁,白昼游人如织,入夜笙歌频传,
灯红酒绿,通宵达旦,当真是龙蛇杂处,翠袖留香,涉足其间,既使人提心吊胆,
也使人流连忘返。

  就在这消金之窟的秦淮河时,有一座背河面街的宅第,离夫子庙不过一箭之
地。这座宅第,红墙碧瓦,楼高院深,屋后的河面,停歇着几艘小巧精致的画肪,
宽阔名门首,高挂着两只借大的灯龙,那灯龙如今仍然燃着红烛,烛光摇曳,照
耀得门媚上,「怡心院」三个金字,耀眼生辉,光芒四射。

  这「怡心院」正是金陵城中人一数二的妓院,院中聘有名厨,备有画舫,更
拥有无数绝色美女,以供狎客们吃喝游乐,金陵城的富商大豪,墨史绅,提起秦
淮河畔的「怡心妓院」,那是无有不知其名者。贾嫣的马车驰入城中,七转八转,
来到了秦淮河畔,进入了「怡心院」中。

  她自称金陵妓女,看去倒也不假。可是,马车驰入院中,院中顿时起了一阵
不安的骚动,良久始归于平静,这又是什麽缘故呢?由于墙高院深,此刻亦非押
客鼎盛之时,其中的道理,就非外人可知了。贾嫣如此,那余昭南宾士入城,心
情可是紧张之极。

  大街之上,不便策马,他们一行五人,尽走背街僻巷,越鼓楼,出玄武门,
兀自狂奔不歇,直朝湖滨一座广袤深盈的庄院驰去。人未到,那余昭南已自峻声
高呼道:“该谁轮值?快请老太爷。”

  院门内闪出一名壮汉,躬身应道:“禀公子,余茂轮值。”

  余昭南远远一挥手,峻声喝道:“快,请老太爷,就说云中山华公子到。”
那余茂微微一怔,旋即应一声「是」,转身飞奔而去。

  余昭南等马不停蹄。直到大厅之前,始才丢鞍下马。这一阵宾士,人人汗出
如浆,但余昭南心中焦急,那有心肠理会沿腮而下的臭汗,下马之后,转身问道
:“逸枫兄,华公子可有变化?”

  这位「逸风兄」也是弱冠少年,长得目如朗星,虎背熊腰,浑身英气朗朗,
飘逸至极,他双手平托华云龙,举步登上台阶,道:“华公子昏迷如故,这一阵
奔波,居然仍是不醒。”

  随后一位浓眉巨目,粗壮结实的少年道:“莫不是受了内伤,因之昏迷不醒?”

  另一位身形颀长,凤目双瞳的少年道:“华公子气色平稳,不像负伤的样子。”

  旁边一位,宽额隆准,方方脸庞的少年道:“那是另有穴道被制了,逸枫兄,
你将华公子放下,再仔细检查一下看看。”

  几人七嘴八舌,拥着「逸枫兄」进入大厅,「逸枫兄」将华云龙平放在正中
一张八仙桌上,抬起右臂,用衣袖拭去额上的汗珠,道:“以小弟看来,华公子
恐伯是服下某种药物……”

  那粗壮结实的少年蓦一击掌,高声叫道:“有道理,咱们五人,以逸枫兄武
功最高,若是另有穴道被制,逸枫兄定能看出,这华公子八成是服了毒药。”

  余昭南眉头一皱,道:“昌义弟,你别嚷嚷,反正家父片刻就到,家父一到,
问题也就解决了。”这时,一个家人转了出来,手里奉着茶盘,盘中盛着几杯热
茶。

  余昭南挥一挥手,道:“将茶放下,快去禀告老太爷,说「落霞山庄」的华
公子昏迷不醒,现在前厅,请老太爷速一来,要快。”那家人应一声「是」,放
下茶盘,撒腿奔去。

  余昭南向华云龙凝视一眼,忽然喟叹一声,道:“兄弟好友,落得一个「赛
孟尝」的别号,如今看来,纵然无伤大雅,却也太不崇实了。”

  被称「昌义弟」的粗壮少年浓眉一轩,惑然道:“昭南兄为何突兴浩叹?咱
们金陵五公子意气相投,谁不知道咱们好友,所谓益者三友,损者三友。朋友是
多多益善,那有什麽不对?”

  「昌义弟」姓蔡,「逸枫兄」姓袁,身形颀长的少年叫做李博生,方方脸庞
的少年名叫高颂平,加上一个余昭南,人称「金陵五公子」。原来他们五人都是
世家子弟,由于年龄相若。气味相投,任侠好友,仗义疏财。平日同出同进,共
游共止,花街柳巷,名胜古迹,兴之所至,无不涉足,加上每人均有一身尚好的
武功,不但广结朋友,有时也管管闲事,爱抱不平。

  因之「金陵五公子」之名无人不知,少年人好名行胜,往日也颇为自得。但
此刻余昭南忽生感慨,那不仅「昌义弟」一人惑然发一问,其余诸人,也同样深
感不解,目光移注,不约而同的也朝余昭南望去。余昭南淡淡一笑,道:“不怪
昌义弟会感到意外,兄弟自己也感到有,点莫稿其妙。不过,我在想,我平日太
不务实,以致事到临头,束手无策,仍得依赖家父,实在太不应该了。”

  身形颀长形的李博生皱眉问道:“昭南兄是讲,以往荒废了时日,未能继承
余伯父的衣钵麽?”

  余昭南缓缓颔首道:“家父的医学与辨毒解毒之能,除了苗疆九毒仙姬一脉,
据说天下无出其右,但兄弟仅仅学到家父武功方面的点滴皮毛,心中怎能没有感
慨?”

  蔡昌义无疑不太肯用脑筋,闻言敞声道:“那也不用感慨,昭南兄年纪不大,
决心要学,现在还来得及。”

  余昭南苦苦一笑道:“现在想学,果然也不算迟,但华公子若有三长两短,
医道纵能通玄,又有何用?兄弟我怕要遗憾终身了。”

  蔡昌义巨目一睁,愕然急声道:“什麽?你讲华公子……”

  余昭南苦笑截口道:“你可以看,华公子负伤不像负伤,中毒不像中毒,若
说穴道被制,却又不知被制的穴道在那里,耽误了救治的时机,这遗憾如何弥补,
我如果习成了家父的医道,即便束手无策,内心总要好受一点。昌义弟,如今我
不啻感慨而已,简直是在后悔。”

  这话出口,众人不觉都向华云龙望去,只见他脸色依旧,呼吸平稳,果然不
像中毒或是负伤的模样,因之人人都皱起眉头。顿了一下,蔡昌义突然亢声道:
“昭南兄,这是你的错,你为何不向那贾嫣问个明白?”

  余昭南道:“一来贾嫣不会讲,二来我心中着急。”

  蔡昌义目光一淩,道:“她凭什麽不讲?哼,我去问她。”撒开步子,便朝
厅外走去。

  高颂平横跨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道:“不必去啦,咱们抢她的人,双方
已成敌对之局,她自然不会讲了。”

  蔡昌义一声冷哼,道:“怕她不讲。”他想越过高颂平,但步子刚刚迈出,
已听一个苍劲的声音由厅后传出,急声道:“南儿,华公子怎样了?”话音甫落,
屏门之后,已经传出一位白发银髯的老人,身后跟着一个手提药包的童子。这老
人号称「江南儒医」正是昭南的父亲,金陵着名的大善人。

  蔡昌义止住脚步,与余昭南等连忙迎去。余昭南道:“此人酷似华大侠,孩
儿认为当是华大侠的公子……”

  「江南儒医」已经见到华云龙躺在桌上,当下挥一挥手,举步走去,道:
“是不是都该救治,他一直昏迷麽?”

  余昭南道:“是的,一直昏迷不醒。”

  「江南儒医」走到桌边,皱起眉头,瞧了一阵,自语道:“脸貌轮廓酷似华
大侠,眉目口鼻酷似白夫人,他是华家的公子。”俯下身子,检视舌苔与眼神,
然后扣住脉门,凝神查察华云龙的气机脉息。老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约莫过了
半盏茶光景,始才松开五指,道:“华公子服过迷药,「巨阙穴」的血气畅通不
久。”话声一顿,目光凝注,问余昭南道:“南儿,你在那里发现华公子的?”

  余昭南道:“孩儿等游览西郊,在那水西门他遇上……遇上……”贾嫣是个
妓女,他与妓女打交道,当着父亲之面,嗫嗫嚅嚅的说不出口。

  「江南儒医」白眉一皱,道:“南儿为何吞吞吐吐?遇上什麽?怎麽不讲?”
余昭南顿了一下,觉得不讲也是不行,只得硬起头皮,将水西门的一段经过,原
原本本的讲了出来。

  「江南儒医」倒无责准儿子之意,他静静的听余昭南讲完,然后两眼凝神,
紧紧盯在华云龙的脸上,好似在探索什麽,又好似沈思什麽?「金陵五公子」连
带手提药包的童子,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打扰了「江南儒医」,因之大厅之上,
一片沈寂,人人都紧张万分。好半晌,「江南儒医」恍然一哦,道:“我知道了,
好高明的手法。”

  话声中俯下身子,轻轻抚起华云龙的头颅,缓缓向他脑后「玉枕穴」上抚去。
他脸上忽见欣喜之色,顺势托起华云龙的身子,道:“总算华公子命大,你们驰
马狂奔,又将他丢来丢去,那「玉枕穴」上迷魄银针,居然来曾移动,南儿,你
们都随我来。”话落,小心翼翼的移动脚步,迳向后面走去。

  「金陵五公子」面面相觑,心头俱各一凛,撒开大步,随后跟去。穿过廊迥,
「江南儒医」又道:“这华公子体质特异,迷魄药对他似乎不生效用,回头取下
银针,想来当可无事,南儿先行一步,告诉你母亲,然后到我书房里来,我有话
讲。”他这样一说,众人心头放下一块大石,余昭南应一声「是」,越过众人,
逞向后院奔去。

  须臾,「江南儒医」带领其余诸公子到了书房。这书房纤尘不染,收拾得甚
为整洁,临窗的墙边有张锦榻。他将华云龙倚着身子置于锦榻之上,接过随行童
子手中提包,取下应用之物,然后着手取那银针。病征已得,做起来倒也简单。

  准备好一切应用的药物,「江南儒医」右掌轻捺华云龙的「灵台穴」,左手
握着一块磁铁,覰准脑后「玉枕穴」,将那磁铁轻轻按去。移时,他缓缓使那磁
铁远离脑后,磁铁之上,赫然舔着一根长约半寸的细小银针,于是他收回右掌,
将一包黄色药末小心敷在针孔之处。针孔处原有一点鲜血,经那黄色药末一敷,
霎时凝结成痂。

  这点手术,耗时不多,也不见得费事,但「江南儒医」却似与人大战一场,
额角已见汗珠,旁观的人也紧张万分,一颗心提到了胸口。手术完毕,「江南儒
医」长长吁一口气,道:“侥幸,侥幸,稍有差池,我余尚德便是终身憾事。”

  那蔡昌义不用脑筋,莽莽撞撞的道:“伯父,用那磁铁吸取银针,我看并不
麻烦麽。”

  「江南儒医」一面收拾用具,交给那童子,一面余悸犹存地道:“小儿之见,
小儿之见,那「玉枕穴」乃是人身三十六大死穴之一,为泥丸之门户,督脉之枢
纽,通十三经络,岂同儿戏,老朽功力不够,不足以内力吸取银针,只得借用磁
铁,这样危险性更大……”

  蔡昌义奇道:“那会有危险?”

  「江南儒医」道:“怎会没有危险?想想看,磁铁的吸力遍布全面,吸取银
针,必须循原来的针孔,手法稍有偏颇或不稳,震动了银针,立刻便伤到经络,
后果不是死亡,便是残废,那危险有多大?”

  众人这才知道「江南儒医」所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缘故,那蔡昌义更是
瞠目结舌,惊疑不已,骇然道:“啊呀!其中原来还有讲究,难怪伯父通身是汗
了。”

  「江南儒医」微微一笑,道:“好在事已过去,华公子已经无妨了。”

  话声微微一顿,向四人环扫一眼,接道:“诸位贤侄儿,老朽心有所感,今
日要跟你们谈一谈。”众人不知他要谈些什麽,惴惴分别坐下。

  这时,脚步与拐杖触地之声遥遥传来,「江南儒医」一那身边童子,说道:
“夫人来了,你去吩咐厨下备酒,华公子苏醒以后,再叫他们开席。”那童子躬
身应「是」,退了下去。

  余昭南伴着母亲进入书房,诸公子连忙起立相迎。余老夫人目光朝华云龙一
瞥,问夫婿道:“老爷子,华公子不要紧吧?”

  这位老夫人白发皤皤,胸前项下,挂着一串佛珠,右手执一根盘龙拐杖,看
去份量奇重,目光炯炯,可知也是身具武功的人。「江南儒医」道:“华公子不
要紧,我已将那银针取出,再有顿饭光景,便可苏醒。夫人请坐,趁此机会,我
要跟南儿他们谈一谈。”

  余老夫人一边落坐,一边问道:“谈什麽?是为南儿涉足花丛的事麽?”

  「江南儒医」道:“涉足花丛的事要谈,其他的事也要谈。”

  他脸庞一转,目注儿子,道:“南儿,为父的不逼你练功,不逼你学医,任
由你广交友朋,甚至于河下买醉,青楼召妓,也不阻拦,你知道这是什麽缘故?”

  余昭南脸色一红,道:“孩儿愚昧,孩儿但知爹爹别有用意。也许是咱们余
家出身江湖,不能忘本,多交几个朋友,为人排解一点困难,总是有益无害。”

  「江南儒医」点一点头,道:“说不上益,更谈不上害,你那「不能忘本」
四个字,还有一点道理,但你想得不切实际。须知江湖本是祸患之源,并不值得
留恋。至于解危济困,乃是人生份内之事,你我不作,自有旁人去作,这不算为
父的意向。”

  余昭南恍然介面道:“孩儿懂了,爹爹这样放纵孩儿,为得是不忘华大侠的
恩德。”

  只见「江南儒医」脸露赞许之色,频频颔首道:“南儿甚称敏锐,为父的正
是这样想。”人人皱起眉头,人人心头都有惑然之感。

  余老夫人道:“老爷子话,可将我老婆子弄糊涂了,华大夥赐予咱们的思德,
咱们自然不能忘怀,苦无报答的机缘,老婆子只得供奉华大侠母子的画像,朝夕
为他诵一遍佛经,上一炷清香,聊表一分心意,你溺爱南儿,放纵南儿,不知督
促南儿上进,已是莫大的错误,如今竟将错推到华大侠身上,这……这……这是
罪过。”

  「江南儒医」哈哈大笑,道:“夫人,南儿是不求上进的人麽?”

  老夫人微微一怔,向儿子看了一眼,道:“你究竟要讲什麽?为何不爽直的
讲?这样转弯抹角,我是越听越迷糊了。”

  「江南儒医」将头一点,道:“好,我这就讲。”目光朝华云龙一瞥,然后
摊开手掌,托着刚才吸出的细小银针,接道:“夫人请看,这是从华公子「玉枕
穴」上取下的银针。”

  老关人取过银针看了又看,道:“这枚银针遗有残余的迷药,怎麽?事情很
严重?”

  「江南儒医」道:“我一直担心事,如今怕是将要爆发了。”

  老夫人瞿然一震,道:“你是讲,武林将有变乱?”

  「江南儒医」点一点头,黯然道:“久乱必治,久治必乱。自从华大侠扫荡
妖氛,抵定江湖,屈指二十年矣,当年漏网的妖孽,不甘屈服的枭雄,焉肯终身
雌伏?唉!天道回圈,历历不爽,只是来得太快了。”

  老夫人微微一怔,道:“怕是杞人忧天吧。”

  「江南儒医」道:“我素来乐天知命,何致于杞人忧天。自从九曲掘宝以还,
蒙华大侠恩赐,天台一派得以取回本门秘塞,为夫的喜涉医药二道,格外获得一
册「华佗正经」,方有今日之小成。就因我乐天知命,心仪华大侠的为人,当时
才能冷眼旁观,我总觉得华大侠过于宽厚,祸患未能根除,因之近年以来,无时
不为此而耽心……”

  原来这位「江南儒医」本是天台一派的宿老,九曲掘宝,家道中兴,由于他
生性澹泊,将本门秘发送呈掌门以后,一直寄住金陵,行医济世,终于成了一代
名医,金陵城家喻户晓的大善人。谁知他感念华天虹之赐,眼中竟在留意武林的
动态,这等措施,可谓有心之人了。他讲到这里,「金陵五公子」俱已明了大概,
那蔡昌义人虽莽模,却也不笨,「江南儒医」话声微顿,他已「哦」的一声,介
面说道:“我明白了,伯父听任咱们吃喝玩乐。不加管束,那是要咱们留心江湖
的动态。”

  「江南儒医」道:“枭雄妖孽,欲想蠢动,留心是没有用的,必须习以为常,
不落痕迹,方有所得。就像这次碰上那姓贾的女子,你们平日若是有了成见,那
就救不了华公子了。”话声一顿,忽又接道:“不过,你们都是好孩子,平日也
自有分寸,老朽才能放心。”

  四公子脸色同是一红,袁逸枫接道:“侄儿斗胆妄测,伯父恐伯另有吩咐吧。”

  「江南儒医」颔首不叠,微笑道:“逸枫机敏,老朽的用意,一来是让你们
多方接触。俾以了解武林的变化,二来是让你们广结人缘,一旦发生事故,也好
帮助华大侠作一番事业。老朽这点用心,自然向华大侠报恩之意,但也是为了大
局着想,诸位不见怪就跟吧?”

  蔡昌义大声叫道:“随这是怕父提携,谁见怪?谁见怪就跟他绝交。”

  袁逸枫、李博生、高颂平同声接道:“昌义弟讲不得错,这父伯父提携。伯
父之心,可昭月日,咱们倘能追随华大侠铲除妖氛,作一番事业,也不枉伯父苦
心垂爱一场……”话未说完,「江南儒医」已自大笑不已,道:“很好,很好,
诸位贤侄明理尚义,老朽衷心甚慰。”

  老夫人白眉微蹙,扬一扬手中的银针,戳口道:“老爷子,你那忧虑,是缘
这枚银针而起麽?”

  「江南儒医」回眸道:“正是因这枚银针而起,夫人请想,那姓贾的女子隐
迹风尘,甘为妓女,又复身怀绝技,这枚银针既有残余的迷药,刺穴的手法超人
一等,被制之人且是华大侠的哲嗣,几种征侯凑在一起那不显示武林将有变乱麽?”

  老关人想了一下,还要讲话,忽见锦榻上的华大华云龙翻了一个身。「江南
儒医」急忙轻声道:“夫人稍安,详情还得问问华公子。”说罢起身,朝华云龙
走了过去。

  只见华云龙猛地坐起,大声叫道:“闷死我也。”

  「江南儒医」左臂一伸,轻轻将他扶住,道:“华公子最好再躺一下……”

  华云龙双目一睁,讶然道:“这……这是哪里?”

  「江南儒医」道:“金陵「医庐」,老朽的住处。”

  华云龙环扫一匝,目光凝注道:“老丈是谁?怎样称呼?”

  「江南儒医」道:“老朽余尚德,人称「江南儒医」。”

  华云龙惑然不解道:“在下患病负伤了麽?”

  「江南儒医」道:“公子为肖小所制,中了迷魂药针。”

  华云龙眉头一蹙,道:“迷魂药针?老丈讲,这里是金陵?”

  「江南儒医」道:“正是。”

  华云龙恍然一「哦」道:“我想起来了,贾嫣呢?”

  余昭南介面说道:“贾嫣是「怡心院」的妓女,此刻……”

  话犹未毕,华云龙一挣下地,迫不及待道:“这女人不简单,「怡心院」在
哪里?我去找她。”

  「江南儒医」阻拦道:“华公子请稍安,内情确不简单,那女人此刻怕已不
在「怡心院」了。”

  华云龙微微一怔,再次举目环扫,最后将目光落在「江南儒医」脸上,顿了
一下,道:“老丈认得小可?小可中了迷魂药针,是蒙老才所救?”

  「江南儒医」点一点头,道:“二十年前九曲掘宝,老朽见过令尊令堂。些
须小事,不足挂齿,华公子感觉如何?没有什麽不适了吧?”

  提起掘宝的往事,华云龙以为「江南儒医」乃是父母故旧,连忙一整衣襟,
肃容作礼道:“晚辈华云龙,参见余老前辈。”

  「江南儒医」急于还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华公子如无不适之处,老朽
有话请教。”

  华云龙暗暗忖道,这位余老前辈何以如此谦逊了。心中在想,口中却道:
“迷魂药物本对晚辈不生敌用,晚辈并无不适之感,老前辈有话请问,晚辈洗耳
恭听。”

  「江南儒医」敞声一笑,道:“那就好了,华公子请坐。”他接着又替华云
龙引见在座之人,华云龙也向余老夫人行了礼,又与「金陵五公子」道了久仰,
这才坦然坐下。

  「江南儒医」目光一顾儿子,道:“南儿,你将幸遇公子的事先讲一遍,免
得华公子心有所疑。”余昭南听到父亲的吩咐,从头到尾又将拦截贾嫣之事讲了
一遍。

  讲到赶回「医庐」之际,余老夫人扬一扬手中银针,介面道:“华公子所以
昏迷不醒,便是这枚迷魂药针制住了华公子的「玉枕穴」。”

  华云龙听得十分仔细,闻言骇叫道:“「玉枕穴」?”

  「江南儒医」道:“事情已成过去,华公子定一定神,先检视一下可曾失落
重要之物?”

  华云龙神情大震,旁的都不要紧,唯独那防身软甲之中,藏有「玉鼎夫人」
的绝笔书信,那封书信万万不能失去,因之闻言之下,忧心仲仲,急忙向怀中摸
去。总算还好,软甲依旧,他大娘给他的三个药瓶也在怀中,至于防身的宝剑,
随身的衣物,以及那匹龙驹,便是失落,那也无关紧要。他知道软甲未动,书信
仍在,暗暗松了口气,道:“那贾嫣好似未曾搜索晚辈的身子,宝剑衣物等倒不
要紧。

  「江南儒医」眉目一蹩,道:“这就奇怪了,那姓贾的女子没有不搜身的道
理?……华公子,你可记得被制时的情形?”

  华云龙脸上微微一红,道:“讲起来是晚辈自己大意……”他接着说出邂逅
贾嫣,以至穴道被制的经过,然后又道:“晚辈自恃百毒不侵,「七日迷魂散」
对我无敌,却未防她点我穴道,及至警觉,人已昏迷,至于她又在我「玉枕穴」
上刺下迷魄药针,晚辈更是一无所知了。”

  「金陵五公子」听他说百毒不侵,人人半信半疑。「江南儒医」却是一边静
听,一边寻思,待他讲完,仍是不知那贾嫣为何不搜华云龙的身子。半晌无语,
书房之内一片冷寂,但气氛却是紧张而肃穆,好像一道无形的铁箍,紧紧扣住每
人的心弦,连气也透不过来。

  那蔡昌义大是不耐,等了一下,突然大声道:“不要想啦,伯父,咱们「怡
心院」走一趟去。”

  高颂平介面也道:“不管那贾嫣是否已回「怡心院」,走一趟「怡心院」总
不会错,余伯父,侄儿想仍装狎客,晚上去「怡心院」走一趟。”

  余老夫人将头一点,道:“颂平讲得有理,那贾嫣寄身「怡心院」中,说不
定「怡心院」正是某人的巢穴,前去摸一摸底细,不失是正本清源的解法。”

  「江南儒医」摇头不叠,道:“去不得,打草惊蛇,那将前功尽弃。”

  余老夫人道:“老爷子总是不改寡断的习性,犹豫不决决,焉能成事,我老
婆子作他们的后盾。”

  「江南儒医」失笑道:“夫人糊涂了,将来卖命,也许尚有用处,如今便是
要到「怡心院」去,那种地方,夫人怎生作他们的后盾?”

  老夫人先是一征,继而变了颜色,似要争吵,华云龙连忙起立道:“夫人息
怒,请听晚辈讲一句话。晚辈所以大意受制,原是想摸一摸贾嫣的底细,如今既
知贾嫣寄身于「怡心」妓院,晚辈自会处理,余老前辈以及诸位兄弟救助之恩,
晚辈先谢,至于援手之意,晚辈心领了。”他双手抱拳,作了一个罗圈揖。

  蔡昌义拒不受礼,大声叫道:“嗨,你这人婆婆妈妈……”

  袁逸枫怕他失了礼数,急忙截口道:“华公子见外了,令尊的事迹脍炙人口,
兄弟们只是邯郸学步,各尽为人的本份,你这样讲,那是独搅其事。”

  袁逸枫抱拳一拱,哈哈一笑,又道:“这是戏言,华公子不要当真。兄弟之
意,是讲「落霞山庄」事事为人,武林同道受益良多,咱们深愿附骥左右,一者
学学令尊的风范,再者也可各尽心力,作一点有意义的事。华公子若是不让咱们
插手,咱们实在心有不甘。”这话和缓了些,但词锋仍然极利,令人无法峻拒。

  华云龙楞了一楞,抱拳作礼道:“袁兄这样讲,小弟无话可说,不过,诸位
既不见外,这「华公子」三字,以后务必请免。小弟表字云龙,往后称华云龙,
称云龙,悉听尊便,如若再称「公子」,小弟拂袖而去,诸兄可别见责?”

  那蔡昌义生性最急,击掌欢呼道:“痛快,咱们就这样讲,谁要再称你公子,
谁就是这个。”他作了一个「王八」的手势,顿时引起二阵哄堂大笑,历久不歇。

  欢笑声中,老夫人连连以拐杖顿地,上气不接下气道:“不要笑啦,不要笑
啦,咱们谈正事。”嘴讲「不要笑」,事实上她比旁人笑得更凶,余昭南生伯母
亲岔了气,强忍欢笑,连连轻捶母亲的背脊。

  适在此时,一名家前来禀告,道:“启禀老太爷,酒菜已备,请示下开在何
处?”

  「江南儒医」忍住笑声道:“内客厅。”起立肃容,接道:“龙哥儿,老朽
恭敬不如从命,托大了。请,咱们边饮边谈,好歹商量一个可行之策。”

  华云龙讲了一句「理该如此」,余老夫人已介面道:“我看你才是真正者悖
了,华哥儿昏迷日久,诸贤侄一身尘土,便这样未曾梳洗,就饮酒麽?”

  笑声再起,「江南儒医」嗨的一声,道:“真是老糊涂了,南儿,领华……
领龙哥儿梳洗去,诸贤侄熟门熟亲,各自请便。夫人,咱们由客厅相候去。”如
此一来,气氛顿时轻松无比,老夫妇率先出门,继之各人分别前去梳洗。余昭南
的身材与华云龙不相上下,从里到外,各取了一套新衣,交给华云龙替换。

  ※※※※※※※※※※※※※※※※※※※※※※※※※※※※※※※※※
※※※※※华云龙性情活泼,至此甚觉投缘,梳洗更衣毕,越发精神焕发,神采
奕奕。众人先后到了内客厅,彼此一无拘束,谈谈讲讲,气氛极其融洽。难得老
夫妇俩也有少年人的兴致,一席酒,直到初更,始才尽兴而散。席间「江南儒医」
也曾问起华云龙何故离家?

  华云龙毫不隐瞒,率直讲明「奉命缉凶」,并将一路来的经过详加叙述,众
人听了,一致为「九命剑客」之死默然扼腕,更对凶手的神秘与残忍均感忿怒,
但结论只有一个,那便是「浩劫将兴」武林将要从此多事。讲起浩劫将兴,「江
南儒医」至为含蓄。他对华云龙所述各节,以及所遇之人物,只笼统讲了一句「
或有关联」,再往深究,他就不愿置词了。但他却竭力赞成华云龙前往南荒一行,
理由也不肯多讲。

  眼前以贾嫣为重,因之华云龙对其所余,也不多问。贾嫣隐迹风尘是谜,劫
持华云龙的目的是谜,不搜华云龙的身子更是谜,一连串的不能揭开,其他捕风
捉影之事,更不用谈。故此,「江南儒医」同意了诸小的意见仍装狎客,摸一摸
「怡心院」的底细。可是,他只同意余昭南陪同华云龙前往,其余诸人则不必去。
他总认为贾嫣必已远遁,此行实属多余。至于他让余昭南与华云龙同去,那是因
为他俩同属当事人,他的理由很充分。

  「怡心院」若是鬼窟,贾嫣劫人,定有所知,隐匿贾嫣的一切,乃是意料中,
事情要查访,人选必须恰当。华云龙被救之后,由余昭南以识途老马的身份,带
他访问贾嫣的下落,乃在情理之中,纵然难有收获,也不至引起「怡心院」本身
有侦破之感,提高了警觉。这是他的深谋远虑,不愿一次便让线索中断,诸小也
就不再坚持了。

  但是,其中有一人例外,那人便是较为莽撞的蔡昌义。蔡昌义好似与华云龙
特别投缘,不愿与华云龙分手,强词夺理的讲他也是当事人,救人时他也在场,
直到散席,仍是吵闹不休。「江南儒医」被他吵得头脑发胀,无可奈何只得应允
让他同行。这一下他高兴了,跳起来叫道:“备马,备马。”

  「江南儒医」摇头不叠,道:“昌义,此去乃是暗访,你可要沈得住气,莫
要坏了龙哥儿的事。”

  蔡昌义将头连点,道:“侄儿理会得,到了「怡心院」我不开口就是。”

  这时,众人身在前院,早有家备妥了三匹骏骑,「江南儒医」挥一挥手,道
:“上马吧,早去早回,便有所得,今晚最好不要动手。”

  最后两句话旁人也许不懂,华云龙七窍玲珑,却是一点就透。只见他微微一
笑,将手一拱,道:“晚辈自有分寸,寒夜露重,老前辈请回。”接过繮绳,纵
上马背,道了一声「诸兄回头见」,便随余昭南驰马而去。明月晶洁,三人的目
力又复敏锐异常,策马宾士,倒也不虑出了差池。

  可是,过了鼓楼,进入西王府大街,往来的行人渐渐拥挤,他们只得挽辔徐
行。这三人同是贵胄公子的打扮,人既俊逸,马也健壮,挽辔徐行,引来不少钦
羡的目光。余昭南的外号叫做「赛孟尝」,识得「金陵五公子」者大有其人,一
路之上,不少人故意前来攀搭问好,行进的速度越发慢了。

  蔡昌义心肠爽直,他心中有事,对那前来攀搭之人大感不耐烦,爱理不理,
一双浓眉,紧紧的皱了起来。华云龙虽然也感不耐,但他乃是初到金陵,有一种
新鲜的感觉,左顾右盼,倒也尚能忍受。移时,华云龙突然见到蔡昌义双眉紧蹙
的模样,不觉留上了神,同时忖道:“这位蔡兄心直口快,毫无心机,倒是性情
中人。这等人最是厚道,我倒不能错过机会,须好好交他一交。”他这样一想,
兴趣陡然高涨,马繮轻提,缓缓道:“昌义兄世居金陵麽?”

  蔡昌义正感万分不耐,忽听华云龙发问,顿时松开了眉头,嘻嘻一笑,道:
“是啊,你呢?”话声出口,倏觉此问多余,忙又接道:“咱们得叙叙年岁,看
是谁大?这样「兄」「弟」混淆不清,有欠妥当。”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小弟壬申年正月十九日生,今年十七岁,昌义兄呢?”

  蔡昌义哈哈一笑,道:“我有潜了,我是辛未年生,恰好大你二岁。”

  华云龙笑道:“小弟并不吃亏,日后有昌义兄照顾……”

  蔡昌义大感舒畅,敞声大笑道:“彼此照顾,彼此照顾。”

  华云龙付道:“此人亦知谦逊,并不浑嘛。”口中问道:“但不知令师是哪
一位?”

  蔡昌义道:“家传的武功,稀松得很。”

  华云龙暗暗一笑,道:“伯父母健在麽?昆仲几位?”

  蔡昌义道:“先父去世多年了,我只有一个妹妹。”他忽然睁大眼睛,一本
正经地道:“我告诉你,舍妹是个雌老虎,日后见她,你要小心一点。”

  忽听余昭南道:“小心啦,咱们到了。”原来谈谈讲讲,不觉已到「怡心院」
的大门。

  华、蔡二人正自一楞,只见一个鸨头迎了上来,向着余昭南哈腰作,揖,谄
笑道:“余爷才来,嫣姐儿久等了,请,快请,嫣姐儿备了一席酒,正在房里侯
驾。”事出意外,闻言之下,三个人楞在马上,竟忘了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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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上道是无情却有情

  水西门外,余昭南拦阻截人,那贾嫣曾经取出匕首,意图抗拒,双方已成对
头冤家,如今劫来之人已被救走。那贾嫣居然安之若泰,不事趋避,而且备酒相
待,兑现了诺言,难道她不怕华云龙前来寻,揭开她的秘密?这时,夫子庙一带
游人如织,「怡心院」的狎客进进出出,络续不绝,余昭南微一怔楞,不及细思,
当先下马,挥一挥手,道:“请引路。”

  那鸨头再一哈腰,腰肢一撑,敞开嗓门吆喝道:“余公子到。”身子一转,
颠着屁股,领先行去。霎时间,「余公子到」四个字,一声声直传内院,那声势
宛如开罗喝道一般,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余昭南微微一笑,转脸一望华、蔡二人,道:“贾姑娘固是信人,二位请。”

  早有仆役接过马组,牵走马匹,华云龙心照不宣,微一颔首,道:“信人,
信人,昭南兄请。”

  三人并肩而行,余昭南传言说道:“贾嫣不避,事出意外,华兄作何打算?”

  华云龙敛气成丝,也传育道:“见机行事,看她如何交代?”

  余昭南道:“诡辩而已,用强麽?”

  华云龙道:“不要用强。”

  余昭南道:“昌义弟心直口快,到时侯恐伯由不得你我。”

  华云龙道:“令尊极有见地,用强断了线索,决非所宜,请先招呼一声。”

  余昭南顿了一下,道:“好吧,我看华兄的眼色行事便了。”接着,他又用
传音之术向蔡昌义交代了几句,蔡昌义唯华云龙马首是瞻,自然没有意见,点一
点头,表示他已经记下。

  这「怡心院」灯火辉煌,热闹非凡,他三人一路行去,不时可见环肥燕瘦的
各型美女,烟视媚行,往来穿梭,余、蔡二人乃是「怡心院」的熟客,日常结伴
而来,出手豪阔得很,这些美女大半认得,媚眼迎送,笑靥寒喧,自是情理中的
事。

  但这次他们乃是有为而来,三人暗中都在留神察勘,非但看不出这些美女有
何惹眼之处,反而觉得一个个体态轻盈,莫不袅袅婷婷,另有一股撼人心弦动人
意志的魅力,那是道地的娼妓了。贾嫣的住处是栋精致的楼房,那楼房朱栏碧欞,
画栋雕梁,四下是翠竹,远处有小池;池映碧波,花绕幽径,加上飞檐下风铃「
叮当」,说得上幽雅洁静,宜人至极。一个青楼妓女,竟有这等幽雅的住处,贾
嫣的身价不言可知了。

  到了近处,那引路的鸨头身子一顿,举手一指,道:“余公子请看,嫣姐儿
倚栏候驾,望眼欲穿了,陈二告退。”嘴讲「告退」,只是哈腰打躬,一躬不起,
人却并未退下。

  余昭南微微一笑,道:“劳驾,劳驾,这个赏你,请勿嫌少。”摸出一锭银
子,抖手掷了过去。

  那鸨头欢声道:“陈二谢赏。”话甫落,银子到了眼前,忙不叠腰肢一挺,
伸手去接。一岂知余昭南贯注真力,乃是有意一试,银子未能接住,凸出的边缘
却已擦破手掌,痛得他龇牙裂嘴,抚掌怪叫。手掌固然痛,白花花的银子却比血
肉要紧,陈二身子一转,飞快捡起地上的银子,这才抚住手掌,急急退下。

  三人相顾一笑,穿过幽径,迳登高楼。那贾嫣花枝招展,迎于梯口,裣衽一
礼,怨声说道:“「冷月疏星寒露重,歌管楼台第几家。」余爷,你不认得路了?”

  余昭南哈哈一笑,道:“「刘郎天台迷古洞,琥珀流醉死亦休。」贾姑娘置
酒相待,我纵然不认得路,借只仙鹤,我也是要来的。”

  贾嫣媚眼飞抛,嘴角含颦,啐一声道:“你要死啦,当着奴家新交的朋友,
见面就占奴家的便宜?古洞已闭,你去迷吧。”娇躯一转,裙角荡漾,轻燕一般
的袅袅行去。

  三人再次相顾,莞尔一笑,紧随身后,并肩而行。转过东面,中间是座花厅,
宫灯摇曳下,果然酒菜齐备,连座位也已排好了。小云儿迎了出来,盈盈一福,
道:“三位爷,你们若再不来,酒菜都要冷了。”

  蔡昌义见到云儿,忽然心中一动,也摸出一锭银子,道:“咱们喝酒,叫你
侍候,那要辛苦你了,这锭银子赏你买花粉。”屈指一弹,银子飞了过去。

  只见贾嫣纤手一伸,翠袖一卷,巳将银子卷入袖中,转身媚笑道:“蔡爷小
气了,奴家身份已泄,蔡爷何须再试?”话声一顿,回顾云儿道:“去将华公子
的宝剑行囊拿出来,让三位爷也好放心,咱们并无歹意。”话露骨,人可并未生
气,蔡昌义脸上一红,瞠目不知所措,华、余二人同时一怔,也不知贾嫣治酒相
待,究竟是何用意?

  云儿取来宝剑行囊,朝华云龙一笑,道:“华爷,你要检视一下麽?”

  华云龙哈哈大笑,道:“在下不怕缺东西,就怕「玉枕穴」再刺一针。”

  贾嫣吃吃一笑,道:“奴家今生怕无机会了,你若不怕酒中下毒,便请上坐。”
华云龙敞声一笑,也不答话,领先使朝席间走去。

  四人分宾主落坐,云儿过来斟酒,华云龙举手一拦,道:“等一等,在下查
勘一下,那酒壶可是鸳鸯壶?”

  他脸上笑容可掬,当知并非认真,那贾嫣趁机大发娇嗔,一把将酒壶夺了过
去,嘟着樱唇,道:“不准看,实对你讲,壶非鸳鸯壶,酒是鸳鸯酒,华爷最好
别喝。”

  余昭南身子一欠,又从贾嫣手中夺过酒壶,举壶斟酒,漫声吟道:“「瑶池
仙女定相召,只羡鸳鸯不羡仙。」”

  贾嫣星眸斜睇,媚态横生,「啐」了一声道:“谁是鸳鸯谁是仙?余爷也不
识羞。”眼珠一转,移注云儿道:“云儿啊,爷们的赏银已经给了,你当真要叫
爷们自己斟酒麽?”云儿这才接过酒壶,分别为众人斟满了酒。

  贾嫣端起酒杯,先朝华云龙照一照面,道:“奴敬华爷,一路委屈了华爷,
借此一杯水酒请罪。”举杯就唇,一饮而尽。

  华云龙朗声一笑,道:“在下到处邀游,本有江南之行,纵然未睹沿途风光,
却也省却不少银子,哈哈,若说委屈,在下愿意再委屈一次。”一仰脖子,回干
了一杯。

  余昭南机警的注视着华云龙右眼一眨,接着下腭收了一收,那表示点头,也
表示酒中无毒,于是端起酒杯,敞声笑道:“有女同车,未睹旖旎风光,总是一
大憾事。我事先奉恳,若有这等机缘,贾姑娘可别大煞风景,封闭我的穴……”

  「道」字未出,那贾嫣眼睛一斜,媚然接道:“哟,堂堂伟丈夫,胸襟却恁
般狭窄,奴家已经认错,还不够麽?”

  蔡昌义邯郸学步,碰了一个钉子,总觉不是滋味,他是憨直的性子,也时时
不忘此行的目的,这时自认为得机,连忙乾笑一声,介面说道:“屠夫杀猪,杀
错了人,认个错也够了麽?总得讲讲为何劫持华家兄弟啊。”此话一出,余昭南
大为着急,他认为时机未到,生怕双方弄僵,那时用强不能用强,道歉了事,心
有未甘,可就难以下台了。

  岂知贾嫣倒不在意,吃吃一笑,道:“奴家纵是屠夫,华公子可不是猪。蔡
爷这个譬方不妥,该罚。”蔡昌义好不容易讲出个譬方,想将谈话引人正题,讵
料挖空心思,竭力婉转,仍旧落人话柄,一时之间,不禁目光一呆,哑然无语。

  余昭南心头放下一块大石,急忙举一举杯笑道:“贾姑娘,你看看我手里端
得什麽?”

  贾嫣一楞,道:“酒杯啊。”

  余昭南将头一点,道:“是酒杯,我看姑娘的气量也不大。”

  贾嫣愕然道:“酒杯与奴的气量有关?”

  余昭南微微一笑,道:“我举杯在先,原想轻松几句,再敬姑娘一杯酒,怎
奈姑娘开不起玩笑,当即责我「胸襟狭窄」,昌义弟不平而鸣,你又挖苦他一顿,
我看该罚的怕是姑娘自己哩。”

  贾嫣撒娇道:“奴不来了,三个大男人,联合欺侮我一个女孩子。”

  余昭南哈哈一笑,道:“言重了,我颁禁令,从现在起,若有言不及义者,
罚酒三盅。”

  贾嫣尖声大叫,道:“啊哟,奴不干。奴家迎张送李,卖笑的生涯成了习惯。
再说,爷们到这「怡心院」来,原是贪图片刻的欢乐;奴今夜治酒相待,也是以
欢乐为先。余爷颁此禁令,准是蓄意整治奴家,奴家不干。”

  华云龙介面笑道:“好啦,好啦,玩笑到此为止,喝酒才是正经。”

  余昭南顺水推舟,急忙也道:“正是,正是,喝酒正经。云儿斟酒,我敬你
家姑娘一杯。”

  云儿年幼,听他们往来斗嘴,听得呆了,忘了斟酒,这时经余昭南一喝,不
觉脸上一红,急忙双手执壶,讪讪的忙将贾、华二人面前的空杯斟满。于是,你
劝我敬,杯不离手,果然认真的喝起酒来。这四人都是海量,杯到酒干,豪不谦
辞。那贾嫣犹有可说,华云龙等乃是有为而来,象这般但知喝酒,不问其他,那
就令人不知所以了。

  ※※※※※※※※※※※※※※※※※※※※※※※※※※※※※※※※※
※※※※※酒过三巡,贾嫣脸泛桃红,越发的娇艳欲滴,逗人遐思,那蔡昌义一
心惦记此行的目的,几次想要开口,又恐怕言词不当,被人家抓住了话柄,直急
得挖耳抓腮,频频朝华、余二人连施眼色,华、余视若未睹,竟然不予置理,依
旧是谈笑风声。

  余昭南哈哈一笑道:“我知道姑娘新结知己,芳心已有所属……”

  华云龙朗声一笑,介面说道:“所谓「新结知己」,昭南兄是指小弟而言麽?”

  余昭南笑道:“云龙兄风流倜傥,贾姑娘风尘奇女,知己属谁?不须兄弟饶
舌了。”

  华云尤哈哈大笑,道:“昭南兄相貌堂堂,人才一表,乃是贾姑娘人幕之宾,
小弟岂敢当这知已二字。”

  余昭南目注贾嫣,举手一指,道:“你问她,我与她相识年余,几时曾得其
门而入?所谓「入幕之宾」,怕是非你莫属,兄弟识趣得很,云龙兄何须谦辞。”

  华云龙作出一股猴急之状,果然目注贾嫣,笑眯眯道:“贾姑娘,这是真的
麽?”这其间本有一个机会,只要余昭南话锋一转,说一声「如若不然,贾姑娘
何须千里迢迢,将你掳来金陵」什麽的,那就轻而易举,不落痕迹的转入正题了。

  岂知余昭南不这样讲,华云龙也是一副色眯眯的样子,他两人一搭一挡,好
似早将此行的目的,弄到九霄云外去了。蔡昌义不大肯用脑筋,见状大为气愤,
蓦一击桌,大声喝道:“不用问,那是真的,你可以留下。哼哼,你原来是这种
人,蔡昌义瞎了眼睛。”猛然站起,转身便朝厅门走去。

  华云龙神色不动,余昭南大为着急,峻声喝道:“回来。”

  蔡昌义脚下不停,冷然说道:“回来干麽,你若贪图美色,你尽管留下,哼,
一丘之……”

  「貉」字未出,忽听贾嫣幽幽一叹,道:“华公子,我服你了。”

  这一叹毫无来由,称谓的倏变,也出人意料之外,蔡昌义心中一动,不觉转
身道:“你服他什麽?”

  贾嫣道:“服他的稳健,也服他的深沈。”

  蔡昌义浓眉一蹙,惑然道:“他稳健?”

  贾嫣凄然道:“是的,他稳健,你请回来吧。”蔡昌义眨眨眼睛,不自觉的
走了回来。

  只见华云龙抱拳一拱,微笑道:“贾姑娘,我也服你,我服你的敏慧。”

  贾嫣苦苦一笑,道:“敏慧何用,我终究还是沈不住气。”

  华云龙笑道:“闲话不必多讲,我已运功默察,三丈以内无人窥听,贾姑娘
如果不想与华某枕边细语,现在该是畅所欲言之时了。”

  蔡昌义至此方悟,大声叫道:“哦,我明白了,原来你……哈哈!老弟,我
蔡昌义也服你了。”欢声敞笑中,一屁股坐了下去。

  只听贾嫣再次叹息,道:“唉,他是要我自动的讲,这样一次不成,还可再
来二次,看来你们对这「怡心院」也已存疑了。”华云龙默默含笑,不置可否。
贾嫣顿了一下,忽又接道:“家师讲得不错,华家的后代定然不凡,我这次冒冒
失失,这片基业怕是难以再守密了。”

  华云龙霍然一震,脱口问道:“这是你们的基业,令师是哪一位?”

  贾嫣点一点头,道:“家师姓方,讳紫玉。”

  华云龙眉头一皱,惑然道:“方紫玉?”

  贾嫣颔首道:“是的,方紫玉。家师原是「玉鼎夫人」的义妹,武功传自「
玉鼎夫人」,因之,贱妾也算是「玉鼎夫人」门下子弟。华公子知道「玉鼎夫人」
麽?”这正合了两句古语:「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华云龙闻言之下,心头窃喜,但却不敢形之于色,模棱两可的道:“贾姑娘
原来乃是「玉鼎夫人」门下,但不知这位夫人现在何处?”

  贾嫣神色一黯,道:“据说已经仙去了。”言下之意,不胜感慨,怀念之情,
形于言表。

  华云龙察颜观色,暗暗忖道:那「玉鼎夫人」,究竟见何等样人?这贾嫣看
来对她并不熟悉,为何有悠然神往、怀念、不已的趋向,心中在想,口中问道:
“夫人仙逝多久了?你最近见过她麽?”

  贾嫣深深一叹,道:“我见她乃是十五年前的事,她老人家容颜之美,性情
之温和……”

  华云龙轻轻一「哦」,介面道:“那……她老人家仙逝的事,你是听谁讲的?”

  贾嫣戚然道:“家师。”

  华云龙道:“令师现在何处?”

  贾嫣道:“家师本来驻节于此,如今已经走了。”

  华云龙道:“走了?为什麽?”

  贾嫣道:“唉,都是贱妾作错了事,不该将公子带来金陵。”

  华云龙道:“哦,是令师不愿见我麽?”

  贾嫣幽然道:“不愿见你是其一,主要是耽心这片基业不能守密,家师另谋
打算去了。”

  余昭南介面说道:“贾姑娘一再提到「这片基业不能守密」几个字,在下有
话不吐不快。请问姑娘,令师莫非想要创立一个什麽帮会麽?”

  华云龙则在暗暗疑付:“怪事,我与她师父并不相识,她师父为何不愿见我?
嗯,对啦,她师父乃是「玉鼎夫人」的义妹,「玉鼎夫人」既已逝去,独门信物
便有可能落在她师父手中,哈哈,司马叔爷被害之事,八成与她的师父有关了。”

  只见贾嫣螓首一点,道:“是的,有华公子在场,贱妾不敢相瞒,家师确想
创立一个「姹女教」,但……”

  华云龙此刻已有成见,闻言朗笑截口道:“「姹女教」?那是专以女色迷人
的邪教了。”

  贾嫣急声道:“华公子,你不能这样讲。”

  华云龙道:“那该怎麽讲?”

  贾嫣幽然道:“家师固然心有不忿,想要……想要……”

  华云龙哈哈一笑,道:“想要什麽啊?你怎的讲不出口了?”

  贾嫣口齿启动,欲言又止,顿了一下,忽然正色道:“华公子,贱妾所知有
限,也只能讲这麽多。总之,「姹女教」纵然仗恃女色,却不是你所想象的邪教,
主要还是帮助你们华家,你信与不信都不要紧,贱妾只望你暂时守秘,不要对外
宣泄。”

  华云龙道:“在下想见令师一面,尚请姑娘代为安排。”

  贾嫣将头一摇,道:“这个请恕贱妾无能为力。”

  华云龙冷冷一哼,道:“那恐怕由不得你。”

  贾嫣忽然长长一声浩叹,道:“看来家师判断不错,公子定是疑惑司马大侠
被害之事,乃是家师所为了。”

  华云龙道:“是与不是,令师自然明白,贾姑娘只须安排在下与今师见上一
面就行。”

  贾嫣摇头道:“公子错了,司马家的血案,与家师无关。”

  华云龙沈声截口道:“贾姑娘,我不妨告诉你,凶手曾经留下一个碧玉小鼎,
小鼎是「玉鼎夫人」独门信物,「玉鼎夫人」既已谢世,令师便脱不了于系。令
师设若与血案无关,她何须避我,贾姑娘,在下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却也不听无
谓的辩驳。”

  贾嫣大声道:“华公子,这不是辩驳,是事实。”

  华云龙冷峻的道:“事实要有证据,姑娘能替令师拿出证据来麽?”

  贾嫣神色一怔,华云龙介面又道:“姑娘不必徒费唇舌了,在下纵然欲见令
师一面,却也并未断言令师就是凶手或主谋。不过,令师何以不愿见我,定有她
的道理,在下要听听这个道理。”

  贾嫣樱口一张,似欲说明什麽,但呆得一呆,却又长长浩叹一声,道:“家
师已离金陵,贱妾纵然答应替公子安排见面,那也是力难从心。”

  华云龙突然烦躁起来,峻声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是逼我用强了。”
他此刻精芒电射,神色峻厉至极,显然已经动怒了。

  余昭南冷眼旁观,忽然急声道:“华兄稍安莫躁,贾姑娘之言,容或可信。
贾姑娘言谈之间,对华兄似乎十分尊重,而且能讲的似乎也已讲了。譬如她师父
想要创立一个「姹女教」,这事本属机密,贾姑娘却因华兄在场而直言无隐,据
此类推,可知她讲她师父已离金陵,当属可信,不过,每到关键所在,贾姑娘却
又吞吞吐吐,不肯直讲,道理何在?兄弟就不解了。”

  蔡昌义忽然怪叫道:“有道理,我也想起来了。”

  华云龙眉头一皱,惑然道:“你想起什麽?”

  蔡昌义眉飞色舞,道:“贾姑娘的师尊啊,她不是因为司马大侠的血案回避
你。”

  华云龙心头一跳,道:“你有证据?”

  蔡昌义道:“要什麽证据,有道理还不行嘛?你想想,她师父若与司马大侠
的血案有关,贾姑娘何必说出师门来历,那岂不是自找烦恼麽?”几句话简简单
单,但却确有道理,华云龙双目眨动,哑口无言了。

  只见贾嫣展颜一笑,道:“谢谢你了,蔡公子,你替贱妾仗义执言。”

  蔡昌义戆直得很,双手连摇,道:“不要谢我,我不解之处,比他们更多。”
华云龙已陷沈思之中,余、蔡二人所讲的话,已经发生了作用。

  贾嫣心头大为舒畅,盈盈一笑,道:“你请问吧,贱妾但有所知,一定不令
蔡公子失望。”

  蔡昌义目光一亮,道:“真的麽?那我问你,你为何要将华老弟掳来金陵?”
这句话,他已憋了很久,他一直希望余、华二人能问,岂知他二人偏偏不问,如
今却由他自己问了出来,他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心头的舒畅,那是本必形容了。

  孰料,贾嫣神情一怔,嗫嚅半晌,却无一言出口。蔡昌义大感不忿,目光一
棱,大声叫道:“你这人言而无信,这第一问,你就不答应?”

  但见贾嫣脸泛桃红,结结巴巴的道:“贱妾……贱妾……”

  忽听云儿吃吃一笑,道:“蔡公子,我师姐对华公子心仪得很,你何必一定
叫她回答呢?”这话一出,贾嫣垂下了颈,蔡昌义目光一楞,傻住了。

  顿了一下,只听华云龙一声冷哼,道:“小丫头花言巧语,你道华某信你的
鬼话?”

  云儿急声道:“谁讲鬼话,不信你问我师姐,哼,开口骂人,多神气嘛。”

  华云龙脸上一红,但仍扳着脸孔,冷声道:“我请问,所谓「人是多多益善」,
这话可是你讲的?”

  云儿眼睛一瞪,两手叉腰,凶霸霸的道:“是我讲的,怎麽样?”

  贾嫣将头一抬,急声道:“云儿少讲一句。”

  云儿鼻子一皱,气唬唬的道:“他讲话多气人嘛。”

  贾嫣幽然一叹,道:“反正师父已经颁下禁令,不准咱们与华家的人来往,
再讲也是无用,你又何必多生闲气。”话声一顿,目光移注华云龙,肃容接道:
“华公子,非是贱妾不知羞耻,事到如今,贱妾不讲,难以去你之疑。你想想,
以你的人品,你们华家的声望,身为女子,几人能不悠然向往?贱妾将公子掳来
金陵,确是存了一份私心,好在事已过去,也无须再加掩饰了。”

  她星眸中升起一片雾水,顿了一顿,泫然欲泣的继而又道:“至于云儿所讲
「人是多多益善」那句话,贱妾不想隐瞒你,也不想多加解释,总之,家师有意
创建「姹女教」,创教非易,凭咱们几个女子,成不了大事,咱们姐妹遇上资秉
相符的人,若是意气相投,便有意延纳入教,收归己用,如此而已。贱妾言尽于
此,信与不信,那是但凭公子了。”

  这番话,纵有隐讳之处,却也堪称坦率的了,何况其中另涉男女之情,华云
龙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更不是铁石心肠,耳闻目睹之下,不觉惘然无词以对。那
贾嫣的性子倒也硬朗,明明泫然欲泣,泪珠在那眼眶内滚动;但却强自抑止,不
让它掉下来,此刻忽又将头一昂,向蔡昌义道:“蔡公子,还有什麽要问的麽?”

  蔡昌义先是一怔,旋即亢声道:“没有啦。”猛一转头,不愿去瞧贾嫣的模
样。

  那贾嫣凄然一笑,道:“既无可问,咱们喝酒。”端起酒怀,一仰而尽,趁
势拂去眼中的泪珠。这等举止,当真撼人心弦,余昭南默默无言,华云龙更是心
神俱震。

  就在此刻,幽径之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履之声。贾嫣黛眉一蹙,惑然
问道:“是陈二麽?”

  只听楼下一人答道:“是的,是陈二。外面来了两位客人,坚持要嫣姑娘相
陪。”

  贾嫣眉头皱得更紧,道:“你没讲,我在陪客。”

  陈二道:“讲了,来客蛮不讲理,申言姑娘若是不去相陪,他们要捣烂咱们
的怡心院。”

  蔡昌义心里别扭得紧,一听此话,顿时怒吼道:“岂有此理,什麽人敢来撒
野?告诉他们识趣一点,不然我打断他的狗腿。”

  陈二哀声道:“蔡公子千万歇怒,咱们生意人,惹他们不起。”蔡昌义蓦地
站起,似欲夺门而去。

  贾嫣急声道:“蔡公子请坐,待我问问清楚。”站起身来,走出厅门,倚着
廊边的朱栏,向下问道:“陈二,那是怎样的两个人?是熟客还是生客?”

  陈二昂首上望,满脸焦急之色,敞声应道:“是生客。一个贵胄公子打扮,
一个身着蓝缎劲装,脸貌丑陋不堪,两人同是身佩宝剑,好像是江湖中人。”

  贾嫣微微一怔,蹙眉道:“江湖中人?可知他们的姓名?”

  陈二道:“姓仇,彼此一称三哥,一称五弟。”

  蓦听来客姓氏,华云龙等不觉惊然动容,纷纷离座而包,大步走了出去。只
见贾嫣身子一震,继而急声道:“你快去,稳住他们,说我就来。”陈二应一声
「是」,转身如飞奔去。

  贾嫣回转身来,华云龙等已经到了门口。只听华云龙激动地道:“是仇华?
我正要找他。”

  贾嫣焦急地道:“不,你要找他不能在这里。”

  华云龙目光一棱,道:“那为什麽?”

  贾嫣优形于色,道:“华公子,贱妾将你掳来金陵,已是大错,我总想保持
这片基业,这也是贱妾治酒相待的真正原因。华公子,「姹女教」如能及早创立,
对你们华家有益无害,你何必定要令贱卖为难,要使贱妾弄得不堪收拾,愧对家
师呢?”她心中着急,讲起话来,已是语无伦次了。

  华云龙眉头一皱,道:“我并无恶意与你为难,须知仇华也是杀害我司马叔
爷的嫌凶之一。”

  贾嫣心情惶急,不愿听他多讲,截口接道:“华公子,你若同情贱妾的处境,
最好不要在怡心院与他碰面,去此一步,碰面的机会多得很啊。”

  余昭南心中不忍,介面说道:“华兄,我听你讲,此仇华并非那仇华,不可
能都与司马大侠的血案有关吧?”

  华云龙道:“有关无关,现在言之过早,他二人同名同姓,属下的人数与服
式又尽相同,这中间岂无道理?机会难得,小弟不能当面错过。”

  贾嫣大急,道:“华公子,你是在扯自己的腿麽?”

  华云龙瞿然一惊,道:“此话怎讲?”

  贾嫣急急道:“实对你讲,贱妾师徒时时都在注意江湖动态,目前至少有两
批人欲对你们华家不利,你若坚持要与仇华在怡心院碰面,破坏了咱们的基业,
于你并无好处。”

  华云龙凛然一震,未及转念,已听蔡昌义大声叫道:“走啦,走啦,小云儿,
将那宝剑行囊拿过来。”云儿闻言,急忙取过宝剑行囊。

  贾嫣接到手中,又轻柔的递给了华云龙,抚慰似的道:“华公子,你请放心,
咱们师徒决不作愧对华家的事,这是家师叫我转告你的,你帮贱妾的忙,也就是
帮你自己的忙,求求你,你请走吧。”

  轻声软语,焦急中别有一番情意,华云龙不觉脱口道:“那麽你呢?”

  贾嫣笑了,轻快的笑了,螓首微杨,凝视着华云龙道:“我不要紧,我会处
理的,谢谢你。”

  云儿适时介面道:“三位公子,请随云儿走。”于是,华云龙浑浑噩噩的接
过行囊宝剑,但觉脑际一片混沌,紧随云儿身后,由两侧绕至前院,跨上马背,
施施然转回了「医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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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下

  「医庐」漆黑一片,不见一丝灯亮,余昭南一声惊呼,脱口叫道:“噫,怎
麽回事?”

  蔡昌义也道:“是啊,二鼓三点,不过戌末时分,怎麽都睡了?”

  华云龙心头一紧,未及转念,余昭南已自策马急驰而前。三人到达庄前,只
见转角掠出一条人影,轻声问道:“是昭南兄三位麽?”那人身法奇快,瞬眼已
到眼前,原来竟是高颂平。

  余昭南越发奇道:“颂平兄,怎麽回事?舍下有了变故?”

  高颂平哈哈一笑,道:“没有,没有,防患未然而已。”轻轻一击掌,院门
应声而开,前厅也燎起了灯火。

  高颂平接道:“我守前院,博生兄守后院,逸枫兄与伯母坐镇中厅,伯父四
下巡视,往来接应,哈哈,守株待兔,仅仅守住了你们三位。”

  忽见「江南儒医」出现在厅门之前,朗声接道:“颂平言语欠当,你怎知没
有人来?”

  高颂平朗声笑道:“侄儿喝了半夜的西北风,我这是讲个笑话。”

  「江南儒医」道:“讲笑话不能伤人,伤人就是挖苦,那容易结怨的,逸枫
的主意不算多余啊。”

  高颂平先是一怔,旋即朗声道:“是,侄儿知错了。”

  华云龙暗暗忖道:这位前辈春风化雨,时时不忘规戒晚辈,更难得和煦宜人,
令那受教之人心悦诚服,「金陵五公子」追随左右,那是受益非浅了。三人早已
下马,「江南儒医」见到华云龙手中的宝剑行囊,颇感意外的道:“怎麽?龙哥
儿,此行没有发生冲突麽了”

  华云龙道:“有劳老前辈悬念,此行纵然未曾发生冲突,晚辈却也迷惘得很。”

  「江南儒医」惑然道:“哦?究竟怎麽回事?”

  余昭南介面道:“那贾嫣并未趋避,尚且备酒相待。”

  蔡昌义对贾嫣的印象不坏,抢着接道:“贾嫣对华老弟不差,她是有问必答,
坦诚得很。”

  「江南儒医」愕然道:“这就奇怪了,今夜前来探道之人,莫非与那贾嫣无
关麽?”

  高颂平双眉一挑,惊呼道:“怎麽?今夜当真有人来啦?”

  「江南儒医」蹙眉颔首道:“二更时分,有一人影泻落东南跨院之中,那人
影好似警觉自们已有防备,微一瞻顾,随即又退了回去。”

  蔡昌义急声问道:“那是怎样一个人?伯父怎的不将他截住?”

  「江南儒医」道:“那人身法太快,老朽赶到,他已走了,看去好像是个女
子。”话声一顿,语锋一转,忽又道:“反正内情不简单,咱们走,中厅去谈,
逸枫与你伯母都在中厅。”身子一转,领先穿过前厅,直朝后面走去。

  华云龙等面面相觑,不知来者何人,有何企图,那高颂平不觉吐一吐舌,好
似为自己失言而解嘲,众人顿了一顿,方始齐齐举步,随后行去。一行人到了中
厅,李博生已由后院回来,袁逸枫起身相迎,余夫人脸含微笑,朝华云龙点一点
头,道:“龙哥儿回来啦?此行如何?”

  「江南儒医」接话道:“诡异得紧,咱们坐下谈。”

  老夫人神情一愕,道:“怎麽诡异得紧?”

  众人分别落坐,「江南儒医」道:“那姓贾的女子不但未走,而且各酒相待,
我在东跨院,又发现一个女子前来探道,等我赶去,她又走了,这中间定有讲究。”

  老夫人白眉一蹙道:“哦,有这等事?那探道的女子是何来路,尔后未再现
身麽?”

  「江南儒医」道:“那女子好似并无恶意,一顿就走,我原先认为与那姓贾
的女子有关,现在听龙哥儿他们一讲,似乎又不是那麽回事。”话声一顿,目注
华云龙,接道:“龙哥儿,还是你先讲,你将始末详详细细讲一遍。”

  华云龙将头一点,顿了一下,乃道:“晚辈等到了怡心院,便有鸨头陈二前
来迎接,咱们与贾嫣见面以后,一面喝酒,一面打情骂俏……”这时,早有家人
送上香茗,众人默然静坐,细听华云龙叙说此行的经过。

  在座的人,李博生与袁逸枫,乃是睿智敏慧的俊彦,余尚德夫妇更是前辈人
物,经验阅历,聪明才智,堪称超人一等,他们静听华云龙的叙述,不时皱眉,
不时瞪眼,听他讲完,仍是莫衷一是,与华云龙一样,同有迷惘的感觉。

  厅屋之中,寂宁了片刻,蔡昌义但觉气氛沈闷得很,突然大声道:“干什麽
啊,那贾嫣心地不错,他纵然有话不肯明讲,那也是别有苦衷,咱们静坐凝思,
又能想出什麽结果?”

  「江南儒医」目光一抬,道:“昌义,你就是性子急躁,那贾嫣的心地纵然
不错,却也过于神秘了,况且今夜前来探道的是个女子,谁能断定那女子与贾嫣
无关?唉,江湖上的事诡谲多诈,不用脑筋去想,那就难兔上当了。”

  蔡昌义乃是生成的憨直心肠,叫他多用脑筋,那无疑驱羊上树,只见他浓眉
一轩,大声叫道:“用什麽脑筋嘛,任他诡谲多诈,我总以不变应万变,华老弟
晕迷多日,又折腾了半日一夜,该睡觉啦。就是要想,明日再想不迟。”

  只见余老夫人站起身来,道:“老爷子,昌义讲的也有道理,龙哥儿折腾了
半日一夜,事情又复扑朔迷离,一时片刻也想它不通,夜色已深,早点休息,明
日再讲吧。”

  老妻开了口,「江南儒医」不便再讲什麽,目光一扫,起立说道:“好吧,
早点休息,反正急也不在一时。”

  这「医庐」的房舍极多,东西两边跨院是一般食客的住处。老夫妇住在后院,
余昭南独住中院,象袁逸枫、李博生络知己好友来时,便也在中院歇足。华云龙
被引到东首一间客房,略事梳洗,便即就寝。他哪里睡得着,辗转床第,尽在想
「怡心院」的事。

  他意想愈迷糊,杀害司马长青夫妇的凶手留下一个碧玉小鼎,小鼎是「玉鼎
夫人」独门信物,「玉鼎夫人」纵然已死,独门信物该不致流入旁人之手,况且
他祖母又将「玉鼎夫人」的绝笔书审慎的交给他,缝在他那防身软甲之中,这不
暗示血案与「玉鼎夫人」有关麽?既与「玉鼎夫人」有关,那贾嫣的师父方紫玉
便脱不了干系,但贾嫣为何恁般坦率,对自己的身世丝毫不加隐瞒,诚如蔡昌义
所讲,那是自找烦恼了。

  天下没有愿意自找烦恼的人,除非他是白疑,另有一说,那便是贾嫣私心仰
慕,确已死心塌地的倾向自己,但贾嫣讲得很清楚,她师父已颁禁令,不准与华
家的人来往,岂不显示贾嫣是个以师命为重的人?他用劲翻了一个身,以被蒙头,
不觉自语出声,道:“还得到南方去查,方紫玉看来与血案无关。”讲是这样讲,
念头仍旧转个不停。

  方紫玉的行径令人难测,既像与华家等怨重如山,又像对华家关顾备至,这
是什麽道理?再说,「姹女教」三字顾名思义,当知是一个仗恃女色,蛊惑男人
的邪教,那贾嫣明知他们华家行侠仗义,决不容许这等邪教出现江湖,但贾嫣却
也毫无顾忌的讲了出来,是她们的宗旨自信正大?抑是料定他们华家无可奈何呢?
忖念中,他好似大吃一惊,猛翻身瞪大了眼睛,喃喃自语道:“什麽意思?目前
至少有两批人欲对你们华家不利……”

  这句话是贾嫣讲的,此刻他蓦然记起,洛阳城外,那位玄衣少女的话,陡然
涌向了脑际,他记得玄衣少女曾讲:“……江湖上正在酝酿大变,那司马长青首
当其冲,不过是替人受过……”又讲:“令尊大人雄霸武林,声威之隆,宛如日
在中天,但仇敌遗天下……”这些话涌向脑际,他顿觉事有可信,心情越发沈重,
越发的难以入眠了。

  他本是无忧无虑,任何事不太在意的少年。此刻千斤重担扛在肩上,竟也变
成了心事重重,可知他性情纵然豁达,责任观念却也极为浓重。因之,往事如风
起云涌,那尤氏,那黑猫,那丑陋的薛娘,娇艳的阮红玉,阮红玉的师兄萧仇,
前后所见的仇华,一个个出现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鸡鸣五更,天快亮了,他仍在想,想那前来探道的女子,那女子与贾嫣有关
麽?如若无关,又是什麽来历?目的何在?思绪万端,却理不出一个头绪,得不
出一结论,他无奈,起身端坐,运功行气,功行周天,始才渐渐入定。

  ※※※※※※※※※※※※※※※※※※※※※※※※※※※※※※※※※
※※※※※入定以后,灵台清明,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觉有人走进房来,双目一
睁,但见蔡昌义蹑手蹑足,正在掩闲房门。华云龙心头一怔,蔡昌义旋身,竖起
右手食指,担起嘴唇先作一个噤声手势,然后悄声道:“老弟,跟我走。”

  华云龙越发惊奇,也悄声道:“有事麽?”

  蔡昌义道:“没事,你先梳洗,要轻,要快,我等你。”

  华云龙暗忖,不觉皱起眉头,起身穿衣,一面问道:“昭南兄他们起身了麽?”

  蔡昌义道:“别管他们,咱们悄悄的溜走。”

  华云龙道:“溜走?为什麽?”

  蔡昌义道:“去玩,我带你游览名胜古迹。”

  华云龙迟疑道:“这个……”

  蔡昌义急道:“快嘛,等他们起身,咱们就走不成了。”话声微顿,陡又接
道:“你不知道,金陵的名胜古迹不可数计,清凉山、狮子山、锺山、北极阁、
鸡鸣寺、雨花台,燕子矶……至于莫愁湖与玄武湖,那是不用讲啦。”

  华云龙道:“便是去玩,那也不能悄悄的走,总得……”

  蔡昌义截说道:“总得怎样?告诉余伯父麽那准走不成,等他们起身,准是
思索呀,推敲呀,讲那贾嫣的事,头都大啦。我是与你投缘,悄悄的带你去玩,
免得被他缠住,你去不去?不去不劳驾,我一个人去。”

  华云龙本性就贪玩,再听蔡昌义如数家珍一般,报出许多好玩的去处,心思
早已活动,如今又听蔡昌义这般说法,更觉不便辜负他的一片盛情,但因寄住余
家,余家父子心肠热络,自已正事不办,悄悄溜出玩,总觉欠妥。

  蔡昌义见他欲言又止,想去不去的样子,忙又接道:“机会消纵即逝,白天
咱们去玩,晚上我陪你再走趟「怡心院」,看看究竟,问向那个什麽姓仇的下落,
这样玩归玩,办事归办事,不很好麽?”

  华云龙想想有理,微一吟哦,道:“那……总得留个字条……”

  蔡昌义眉开眼笑,连连挥手,道:“你去梳洗,字条我写,快。”走去桌边,
研墨濡笔,一挥而就。只见纸条上写着:“弟偕云龙出游,傍晚归。”花押更简
单,只有一个「义」字。搁笔回首,但见华云龙面含微笑,已在身后相待。

  蔡昌义姆指一翘,道:“跟我来。”身子一转,悄悄打开房门,掩了出去。
这时旭日甫升,余家已有下人洒扫举炊,他二人掩掩藏藏,到了侧院,看清四周
无人,纵身越过院墙,撒腿奔去。

  奔出二三里,眼看已近城脚,华云龙问道:“昌义兄,咱们进城麽?”

  蔡昌义道:“嗯!先进城,清凉山、鸡鸣寺、北极阁,都在城内。”

  华云龙道:“咱们先游何处?”

  蔡昌义道:“清凉山,那鸡鸣寺就在山上,咱们在鸡鸣寺填饱肚子,再去雨
花台捡鹅卵石。”

  华云龙不知什麽到「雨花台捡鹅卵石」,又为何要去「鸡鸣寺填肚子」,但
见蔡昌义奔行不歇,也就懒得再问,只是亦步亦趋,紧随而行。他二人穿越而过,
须臾到了城西。所谓「清凉山」,实际只是个较大的丘陵,其高不足百丈,方圆
不过二十里,但那山腰以上,禅林茂密,每当炎夏,清风徐来,蝉鸣涤人尘思,
微风沁人心脾,颇有消汗生津的功效。「清凉山」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鸡鸣寺位于清凉山之巅,占地不大,但香火鼎盛,此刻虽是清晨,朝山礼佛
的香客已络绎于途了。其中的缘故,一因禅林雅静,空气新鲜,城居的人,藉那
爬山登高的机会,既可进香许愿,又可锻练筋骨,故此人人争先,相沿成习,再
者,鸡鸣寺的和尚煮粥待客,虽是薄粥,下粥的素菜,则是和尚的精心之作,脆
香可口,食之宜人,而且不另收费,旁人也无法仿制,为此一顿素粥而来,也是
大有人在,蔡昌义所讲的「鸡鸣寺填饱肚子」,其理之一,也在于此。

  他二人到达山下,放缓脚步,夹在香客之中,缓缓朝山巅走去。这一条路,
地区偏僻,上山的人不多,走到半腰,从四面上山的人会合一起,人数可就多了,
但也没有扎眼的人,便有扎眼的人,他们志在游山,恐怕也不会注意。

  一片朗朗诵经之声临空传来,那是和尚的早课犹未做完。罄锺木鱼,贝叶禅
唱,华云龙听了,顿感心头一片宁静,隔夜的烦恼为之尽去,他不觉默然加快步
子,循那诵经的声音直奔山颠。鸡鸣寺只有一座正殿,一座侧殿,一座后殿,另
有一个膳堂,一个接待香客的厅屋,膳堂在厅屋之后,后厅在正殿之右,厨房与
肩都在后面。

  此刻,二三十个和尚,齐聚在那正殿之上,合十膜拜,全心全意的诵经。华
云龙好似已经着迷,迳趋正殿,全神贯注的在那里静听。过了片刻,蔡昌义有些
好奇。也有点不耐,悄悄的附耳言道:“怎麽回事?老弟。”

  华云龙微微一怔,霍然惊醒,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那木鱼禅唱,为
何能令他悠然神往,当下尴尬的摇一摇头,笑道:“没有什麽……哦,咱们四下
瞧瞧。”也不等蔡昌义回答,身子一转,缓步走向偏殿。

  他这等神不守舍的模样,瞧得蔡昌义满头雾水,好生不解,但却已令另外一
人脸含微笑,点了点头。那人是个瘦骨磷峋,满脸皱纹,眼皮下垂,银须过腹的
和尚。这和尚毫不起眼,一串佛珠,一袭灰布僧衲,一双多耳麻鞋,如此而已。
可是,自从华云龙登上山腰,他就远盯在华云龙的身后了。

  游罢寺院,蔡、华二人来到东南角上,眺望城景。金陵城东南一带,人烟稠
密,房屋栉比鳞次,当真是红尘千丈,热闹非凡,此刻不过淩晨,炊烟缭绕中,
业已有人负贩穿梭,熙来攘往,但那西北一带,房屋虽也不少,大多都是公侯的
深院,缙绅的巨宅,街头巷尾,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

  蓦地华云龙神色一怔,目光电射,朝那鼓楼方向深深凝注。蔡昌义好生诧异,
不解地道:“怎麽?有什麽不对麽?”

  华云龙手举手一指,道:“你瞧,贾嫣的马车。”

  蔡昌义顺他的手指望去,果见一辆马车宾士甚急,直向闹市驰去。他目光不
如华云龙锐利,瞧不清马车的样子,信口道:“金陵城马车多啦,怎见得那是贾
嫣的马车?”

  华云龙肯定的道:“马车虽多,款式不一,贾嫣的马车我认得,决不会错。”

  蔡昌义道:“就是贾嫣的马车又怎样?她是妓女身份,宴夜应召,淩晨归去,
那也可能啊。”

  华云龙将头一摇,道:“不可能,你忘了昨夜有仇华前去闹事,指名召她相
陪,她怎能脱身?”

  蔡昌义微微一笑道:“不能脱身又如何?纵有可疑,咱们晚上走一趟,可疑
处自能迎刃而解,走啦!咱们喝粥去。”抓住华云龙的臂膀,就往膳堂走去。

  他这人不肯多用心思,答不上来就用强,华云龙只得耐着性子,跟着他去。
进了膳堂,方知食客之多,竟不亚于酒楼饭馆。这膳堂一十二张桌子,几乎已有
人满之患了。膳堂中无人待侯,吃粥的人须得自己去盛,因之人来人往,显得十
分杂乱。

  华云龙入境问俗,跟在蔡昌义身后盛好薄粥,二人找了两个空位坐下就吃。
莱是四碟:一碟酶千张,一碟酱素鸡,一碟糟乳腐,一碟脆黄九茎芥,这与普通
下粥的素菜并无二样,但却入口芬方,决非街坊之物可比。粥至半饱,蔡昌义停
口问道:“老弟!这素菜滋味如何?”

  华云龙抬起头来,笑道:“妙……妙……”倏然住口,再无下文,而且笑容
一敛,目光发直,像似楞了。

  蔡昌义浓眉一蹙,不释的道:“老弟,你今天……”忽见华云龙目光有异,
不由话声一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原来另外一张桌上,坐着一个儒衫佩剑的少年,一旁一个花信年华,面垂黑
纱的女子。在那里玩弄一头朱睛熠熠的黑猫。见到那黑猫,蔡昌义不觉也是一怔。
适在此时,那少年放下碗筷,抬起头来,赫然竟是阮红玉的同门师兄,萧仇。蔡
昌义不认得萧仇,但却曾听华云龙讲过那头黑猫。只见那萧仇目光一凝,霍地站
起身来,阴阴一笑道:“华小子,咱们久违了。”话声出口,那面垂黑纱的女子
陡然抬头,紧接着身子一颤。

  她纵然面垂黑纱,纵然未曾携带那头黑猫,华云龙也能一眼认出她的身份,
她就是那似「守护」灵堂,自称司马长青「侍女」的尤氏,涉嫌最重的疑凶就在
眼前,那是难怪华云龙要发楞了。只见那尤氏扯一扯萧仇的衣袖,悄声说道:
“不要生事,咱们走。”

  蔡昌义倒也乖觉,陡然沈声道:“走?哪里走?”

  只听华云龙缓缓说道:“让他们走,佛门圣地,不能沾染血腥。”

  蔡昌义浓眉一轩,道:“怎麽?她不是……”

  华云龙将头一点,介面道:“是的,她是尤氏,那不会错。”

  那萧仇冷声一哼,道:“华云龙,本公子在锺山等你,你敢去麽?”

  华云龙目光一棱,道:“一言为定,卯时正在下必到。”话声一顿,凝注尤
氏道:“此约以夫人为主,在下有话向夫人请教,盼夫人不要爽约。”

  尤氏嗫嚅道:“贱妾……贱妾遵命。”

  华云龙微微一笑,站起身来,道:“昌义兄,咱们走啦。”撒开大步,翩翩
然出门而去。

  蔡昌义木然相随,到达山腰,终究忍耐不住,乃问道:“老弟,你当真相信
那尤氏会赴约?”

  华云龙道:“她虽然是个有利的线索,却是起码的脚色,去与不去,都无关
紧要。”

  蔡昌义讶然道:“那……那又何必约她?”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她若不去,证明她做贼心虚,血案必定与她有关,
纵然另无发现,亦可全力追缉她,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蔡昌义道:“她若去了呢?”

  华云龙道:“按当日的情形看来,这尤氏与血案有关,依我的判断,她若前
去,自然会另邀帮手,合力对付我,那便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了。”

  蔡昌义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道:“我懂了,我懂了,哈哈,想不到你…
…”

  华云龙轻轻在他肩头上拍了一掌,道:“言多必失,懂了就好,咱们走快一
点。”于是,他二人携手并肩,匆匆下了清凉山。这时,禅林深处,转出那位骨
瘦骨嶙峋的老和尚,望着华云龙宾士的背影,轻轻的摇了摇头,然后挽起布衲的
衣襟,颤巍巍的也向山下走去。

  ※※※※※※※※※※※※※※※※※※※※※※※※※※※※※※※※※
※※※※锺山位于金陵之东北,绕城而行,不下五十余里。华、蔡二人好整以暇,
由水西门出城,先到雨花台逛了一圈,然后越野宾士,风掣电闪一般。逞朝锺山
奔去。到达山麓,已是卯初时刻,仰望高山,但觉紫气氤氲,山势雄伟,又名紫
金山。蔡昌义任了一怔,喘口气道:“偌大一座钟山,刚才忘了讲个确切的地点,
如今究竟在哪里等?”

  华云龙想了一想,道:“好在时辰尚早,咱们先登山峰,有人到来,当可一
览无遗。”这是眼前唯一可行之策,蔡昌义自然无话可讲,二人再次迈开步子,
奔向山峰。

  须臾,山峰已近,忽听一个嘶哑的妇人厉喝道:“站住。你再向前一步,我
砍断你的狗腿。”

  华云龙耸然一凛,的道:“是薛娘?她怎麽……”疑念刚起,只听一个男子
声音轻狂的一声冷笑,道:“螳臂挡车,哈哈,你这丑婆娘不知好歹,竟敢……”

  话声犹未毕,华云龙陡地一声沈喝,道:“快,是仇华。”话声中,身形冲
天而起,扑向峰巅。

  他二人到达峰巅,但见那是一块高低不平的草地,约莫十来丈方圆,东西两
面是密林,东北角有一片断崖,谷深不知几许,此刻除断崖一面无人把守外,其
余三面,围绕着一十六名紫衣劲装大汉,草地中央,一位二八年华的玄衣少女手
执短剑,怒目而视。

  薛娘挡在她的身前,丑陋的面孔双目喷火,筋肉抽搐不已,双手漆黑如墨,
显然已是运足功力,准备出手。但那仇华目光淫邪,却是视若无睹,仍旧阴恻恻
脸含淫笑,一步步向前逼去,另外一位二十几岁上下的锦衣少年站在一侧,看样
子也是那仇华一路。这阵仗,那是仇华动了淫念,要向玄衣少女下手了。

  蔡昌义本是个火暴性子,瞥目之下,顿觉怒气汹涌,蓦地一声沈喝道:“止
步,欺淩妇女,你算是哪门的好汉?”这声沈喝,气发丹田,声震耳膜,那仇华
耸然一惊,不觉脚下一顿,转过身来。

  玄衣少女蓦然见到华云龙,脱口一声欢呼,道:“华公子。”

  此刻,那仇华已瞧见华云龙,只见他眉头一轩,阴恻恻的道:“咱们有缘啊,
哈哈,你诡称白琦,在本公子身上做了手脚,劫走那堂子里的姑娘,也不怕辱没
你们华家的名声?”华云龙听了这话,暗暗吃惊,忖道:怎麽?贾嫣拆穿我的底
细了?她究竟?

  讵料他疑念未了,又听玄衣少女失声尖叫道:“天啊,你……”

  这声尖叫似有失望的意味,但却毫无来由,华云龙尚未来得及转念,只听那
薛娘冷声截口道:“小姐,别忘了咱们的目的,任他劫走哪里的姑娘,那都与咱
们无关。”这片刻间,玄衣少女脱口欢呼,继而又失声尖叫,加上薛娘截口之言,
与那仇华的讽言讽语,可真将蔡昌义弄糊涂了。

  只见华云龙长长吁了口气,挺身朝那玄衣少女走去,道:“姑娘,你别伤心,
事情的究竟,我已略略测得一些眉目,那与姑娘无关,至于令尊之事,往后在下
尚能尽力,决不推辞,眼前请你先走一步……”

  话犹未毕,忽听那仇华哈哈大笑道:“姓华的,这档子事,你又要插上一脚
麽?”

  华云龙不予置理,迳自接道:“姑娘,在下言出由衷,华家的子弟,决不做
食言背信,辱没家声的事,你请走,此间事由我料理。”玄衣少女泫然欲泣,未
置可否,薛娘仍是一脸寒霜,并无退走之意。

  只听那仇华冷声一哼,道:“由你料理?哼,你自顾不暇,还要越俎代庖,
管别人的闲事?”

  目光一顾另一锦衣少年,又道:“老五,咱们上,死活不论。”抡臂一掌,
飙然朝华云龙侧背击去。

  华云龙身子一转,避过急袭而至的掌风,峻声喝道:“且慢,在下有话要问。”

  只听「呛啷」一声,锦衣少年撤出长剑,一剑横扫,朝华云龙拦腰挥去,冷
声道:“阴间不少糊涂鬼,多你一个,又有何妨。”口齿刻薄,剑势淩厉,这一
剑去势如电,威猛无比,大有一剑伤人之势,玄衣少女瞥目之下,不觉一声惊叫,
瞪大了眼睛。

  华云龙倒是毫不在意,左手一挥,掌风急袭,直朝来剑撞去,口中喝道:
“你是什麽人?讲个清楚再打。”

  那仇华一掌落空,反臂一探,顺势执剑在手,一招「千里扬帆」,振腕刺主,
道:“仇华,你可听清啦?”仇华?那锦衣少年也叫仇华,那岂不是第三个仇华
了?

  华云龙心神一震,左胁险险中了一剑,蔡昌义一见大急,正待腾身而起,扑
出解救,忽听玄衣少女失声叫道:“华公子接剑。”话声中,她那光华闪闪,长
不遗尺的短剑疾若掣电,猛朝仇华背后飞来,那仇华不遑伤敌,连忙撤招收剑,
横跨一步,避了开去。

  蔡昌义心头一宽,不觉忖道:“此女与华老弟有怨,却又对华老弟有情,这
倒是「道是无情却有情了」。”心中在想,目光却未敢稍瞬,只见那短剑去势依
旧,华云龙眼看不能不接,急切间右臂一探,那光华打门的短剑,已被他紧紧夹
在食中两指之间。

  一剑在手,华云龙宛如猛虎添翼,但见他短剑一挥,顿时展开一轮强攻,将
那两个仇华逼得连连后退不已。攻势中,华云龙暗暗忖道:“武林之中,那里来
许多仇华?锦衣少年被称为老五,马脸汉子该是老三啦?我且放他一马,看看他
们的武功路数,再作道理。”他这样一想,顿时装作内力不继的模样,剑势缓了
一缓。

  高手过招,焉能有一丝怠慢?两个仇华,其武功均是已登堂奥之人,只因一
着怠忽,便自失去了先机,屈居下风,如今眼见华云龙剑势一缓,这乃是千载难
逢的平反之机,怎肯轻易失之交臂?只见他二人脸露喜色,剑势一紧,「刷刷刷」
连攻三剑,顿时扳回了优势。

  他二人原先处于下风,剑法不能展开,此刻扳回了优势,二柄长剑,霎时宛
如游鱼得水,得心应手的活跃起来。果然,他二人的剑法辛辣有余,沈稳不足,
配合施展,更见诡异多变的特性,与那洛阳仇华所使的剑法如出一辙,试了二十
余招,华云龙暗暗忖道:剑法一致,乃是艺出同门了。但不知同名同姓的仇华共
有多少?他忽然振腕一剑,朝那身着锦衣的仇华劈去,同时峻声道:“讲?尔等
可是「玄冥教」主的门徒?”

  这一剑犹如天外来虹,劲急锐猛至极,锦衣仇华心神一震,不觉退出了一步。
马脸仇华猛一上步,剑尖挽起一片寒芒,不顾一切,迳朝华云龙背后三大要穴点
去,目的在解那锦衣仇华之危。殊不知拼命救人,自己的空门必将大露,但见华
云龙猛地一旋身,短剑一挥而至,倏然间,但觉顶门一凉,他不觉骇然怔住。

  华云龙一笑而退,道:“请问,在下的剑势下沈三分,后果如何?”后果如
何?那是不用问了。马脸仇华头皮一炸,全身冷汗直冒,深深吐了一口冷气。华
云龙微微一笑,接着又道:“我请问,令师座下,同名同姓的仇华共有几个?”

  马脸仇华如受催眠,脱口道:“八个。”

  华云龙脸色倏寒,道:“八个人同一姓名,那是正对咱们华家而来,令师与
华家有仇麽?”马脸仇华蓦地一怔,这才警觉已经失言,顿时脸色灰败,惊慌失
措的无词以对。

  锦衣仇华忽然亢声道:“老三,一句是讲,八句十句也是讲,既然已经讲了,
知道的咱们讲吧。”

  华云龙双眉轩动,暗暗忖道:“师兄年纪仿佛,姓名相同,彼此的称谓,毫
无大小之分,其师的为人不言可知了。”心中在想,口中言道:“阁下不失是位
汉子,请问「玄冥教」的总坛设于何处?”

  锦衣仇华道:“本教尚未开坛,开坛之日,定会遍传武林帖,通知你们华家。”

  华云龙将头一点,道:“洛阳司马大使夫妇可是你们遣人所杀。”

  锦衣仇华道:“是……”

  马脸仇华紧接着道:“不是。”

  华云龙目光一棱,沈声喝道:“究竟是与不是?”

  马脸仇华道:“咱们兄弟都讲了。”

  华云龙皱眉道:“怎麽说?”

  锦衣仇华道:“是与不是,全是。这有什麽难懂得?唠叨。”

  华云龙怒气陡升,顿了一下,忽又强自按捺下去,道:“看来没有真凭实据,
你们是不肯坦白承认的了。”

  锦衣仇华双目一澄,口齿启动,正待讲话,忽听一个苍劲的声音,介面道:
“小儿定要知道,可问老夫。”

  华云龙怦然一震,急忙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南边到了四个年届古稀的老者,
怀抱黑猫的尤氏,与那儒衫佩剑的萧仇,分立在他们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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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上桃李争春风流劫

  这几人来得毫无声息,便连萧仇与尤氏,其轻功也似突然增进了。华云龙瞥
目之下,怵然心惊,不觉忖道:“几个老人是何来历啊?听他们的口气,好象知
道血案的内情,又好象与咱们华家怀有深仇大恨,难道……难道真是冲着咱们华
家而来?”

  他忖念未已,只见蔡昌义跃了过来,寒着脸孔道:“诸位都是上了年纪的人,
讲话为何这般无礼?小儿,小儿,谁是小儿,叫你们一声老儿。你们作何感想?
哼,岂有此理。”

  这几句话辞锋之利,宛如箭簇一般,四个老人齐都一怔,但见其中一位瘦长
老人面色陡沈,厉声喝道:“小子可恶,你叫什麽?”

  蔡昌义夷然无惧,将头一昂,道:“蔡昌义,「金陵五公子」之一,怎样?”
他那神态居傲至极,瘦长老人大为震怒,顿时目光一棱,就待发作。

  适时,居中一位鸠面老人抬臂一拦,道:“樊兄且慢,黄口小儿,乳臭未乾,
咱们何须与他一般见识。”

  这一刻,华云龙心情紧张至极。他察言观色,心知面前几位老人,无疑与他
司马叙爷的血案有关,如能抓住此一机会,不难查出血案的内情,但若就此冲突
起来,那便无法心平气和的细加探询了。因之,鸩面老人话声一落,他连忙抢前
一步,朝那老人抱拳一拱,道:“小可华云龙,请教老丈怎样称呼?”

  他讲这话不亢不卑,气派极大,不像是个年未弱冠的孩子,倒像是个久走江
湖的中年人,鸩面老人闻言之下,先是一怔,继而白眉一扬,冷然说道:“当年
有个九阴教,你可听人讲过?”

  华云龙心头一紧,但仍淡然微笑,道:“也曾听人讲过。闻说九阴教屡经挫
败,当年……”

  话未说完,鸠面老人冷冷一哼,道:“当年二度南迁,如今再次重临,要与
你们华家逐鹿江湖,一争雄长。”

  华云龙大吃一惊,暗暗叫道:“果然是冲着咱们华家而来,果然是九阴教的
余孳,这老儿直言不讳,想必定有所恃,所谓江湖将有大变,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了。”他心中惊疑不已,表面却仍镇静如恒,蓦然笑道:“老丈言重了,咱们华
家自先祖以还,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如今已是第三代了,三代于兹,纵然不敢
自夸仁义,却也无意与人争强斗胜,这……这也不必讲了,请问老丈是……”话
至中途,辞锋一转,倏又话声一顿,脸含微笑,静静等待对方回答。

  这几句话,语气纵然和缓,词意却也严正,旭面老人听了,不禁目光一凝,
又在华云龙脸上仔细瞧了一阵,半晌过后,始才朗声大笑,道:“好,很好,华
家子弟,的是与人不同。”话声微顿,倏又接道:“老夫姓厉名九疑,九阴教刑
名殿主,二十年前,也曾拜领令尊大人一掌之赐。”

  忽听蔡昌义敞声叫道:“好啊,一掌之赐,那你是讨债来的?”

  华云龙心头着急,连忙侧首一顾,道:“昌义兄,你稍安无躁,咱们不可失
了礼数。”

  蔡昌义眼睛一睁,道:“礼数?对他们还礼数?你知道他们干什麽来的?”

  华云龙道:“小弟知道,但……”

  蔡昌义道:“知道就好,咱们速战速决,不能拖泥带水。”

  华云龙啼笑皆非,只得不予置理,脸庞一转,朝那刑名殿主,道:“这位蔡
兄讲得不错,厉殿主似为家父一掌之仇而来,更有逐鹿江湖的雄心,为公为私,
小可首当其冲,责无旁贷,那是难免一战了。”

  言犹未毕,忽听那位瘦长老人阴阴一笑,道:“小子的口气不小,「为公为
私,责无旁贷」,你讲这话,敢是想独力承担,阻挠本教行事麽?”

  华云龙目光一转,凝注瘦长老人,道:“老丈尊姓大名?在九阴教居何职司?”

  瘦长老人傲然道:“老夫樊彤,九阴教传道堂主。”

  华云龙脸色一整,忽然肃容道:“那很好,樊堂主,小可请问这父债?”

  自称「樊彤」的瘦长老人一愕,道:“父债子还啊,何须多问?”

  华云龙将头一点,道:“不错,父债子还。家父与厉殿主有一掌之仇,华某
身为人子,难道这一掌之仇,小可就承担不得麽?”

  樊彤不觉一怔,华云龙迳自接道:“樊堂主,小可再告诉你一点,云中山「
落霞山庄」的人,素来以武林安危为重,任凭是谁,倘若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华
家的子弟,必与之周旋到底,九阴教也不例外,樊堂主盛气淩人,那是没有用的。”

  原来他绕了一个圈子,目的仍是表明态度,那樊彤闻言之下,不禁气为之结,
楞了半晌,始才发声厉笑,道:“小子有种啊,有种啊。”话声之中,一步步向
前逼来,那模样已是无法忍耐,要手了。

  蔡昌义大为欢畅,击掌叫道:“痛快,痛快,老弟,我去会他一会。”步子
一迈,就向樊彤迎去。讵料迈出一步,已被华云龙一把拉住。

  华云龙道:“慢来,昌义兄,小弟有话要讲。”

  那樊彤缓缓逼来,脚下未停,峻声接道:“不必讲了,咱们底下见真章。”

  华云龙唯恐蔡昌义忍耐不住,身子一侧,挡在他的面前,沈声说道:“樊堂
主,请你放明白一点,真要动手,小可并无所惧,小可乃是有话要问,难道你不
敢回答麽?”

  樊彤目光一梭,冷冷一哼,道:“老大明白得很,宰了小的,老的自然……”

  话犹来毕,忽听一个老年妇人的声音,冷然接道:“樊彤回来,你太傲慢了。”

  樊彤身子一震,急急转过身去,躬身垂首道:“是,樊彤参见教主。”

  霎时间,「参见教主」之声不绝于耳,厉九疑等三个老人,一个个躬身垂首,
退向一侧,另外萧仇与尤氏,更是两膝一弯,拜了下去。华云龙凛然一惊,急急
抬目望去,但见这片草地的南面,站着一个脸如满月的老年妇人,另外一个体态
轻盈,秀发垂肩的少女,随侍在她的身侧。

  那脸如满月的老妇人体形高大,穿一身黑衣宽袍,银发飘飘,散披肩后,右
手扶一根黑色钢杖,那钢杖上端雕着九个女鬼头面,一个个披头散发,獠牙外露,
神情极是狰狞。顶端那个鬼头,势象与老年妇人颇为相似,但那老年妇人除了脸
色苍白,不带丝毫血色,双目含煞,令人见而生惧之外,却又不甚狞恶。

  华云龙暗暗忖道:“这就是九阴教主麽?那也好,免得我再到南荒去寻。”
转念至此,目光倏地一凝,深深注视着那位秀发垂肩的少女,发起呆来。原来那
少女极美,美得不可方物,纵然是王嫱重生,西子复活,想来也不过如此。

  但见她豆慧年华,瓜子脸庞,峨眉如黛,凤目点漆,琼鼻丰盈,樱口似丹,
那削肩,那耸乳,那纤腰,那微臀,裹在一袭雪白的衣裙之下,越发显得玲珑纤
巧,美若天仙,人世之间,怕难见到第二个了。华云龙生性风流,见不得美女,
眼前这位美女,乃是人间绝色,乍见尚不在意,愈看愈觉好看,越看越感到心倾,
一时之间,不觉瞠目咋舌,忘其所以。

  这片刻间,场中一片沈寂,两个仇华与手下之人聚在一起,薛娘主并肩而立,
站在华云龙的侧后,众人的目光,齐都投注在九阴教主与那绝色少女的身上。须
臾,那九阴教主双目之内,射出两道冷焰,先朝四外之人电扫一匝,随即左手一
挥,喝道:“免礼。”

  四个老人齐声一喏,站直了身子,萧仇与尤氏身一拜,始才起立,退向一侧。
华云龙闻声惊醒,讪讪然脸色微红,目光转动,朝那九阴教主望去。只见九阴教
主鬼头杖轻轻一顿,接道:“樊堂主,你知错麽?”

  那樊彤身子一躬,嗫嗫嚅嚅道:“属下……属下……”

  九阴教主冷冷一哼,道:“我是怎样吩咐你们的?想那华天虹一代英豪,老
身当年也对他钦佩三分,你性子急躁,又复不修口德,居然与华家后代争一时之
气,岂不令老身失望?”

  樊彤恭声道:“华家小儿狂妄自大,口齿犀利,扬言要与本教周旋到底,因
之属下……”

  九阴教主将手一挥,道:“不必讲啦,那是他们华家的家训。”忽又轻轻一
声叹息,接道:“严格的讲,凭他们华家的武功成就,确也够资格讲这句话。”

  那樊彤闻言之下,大不为意,道:“属下不信。”

  九阴教主目光之内,威棱重现,沈声喝道:“住口,你是不信华家的武功成
就,还是不信我讲的话?”

  樊彤凛然躬身,道:“属下不敢,属下一片忠心,唯教之主命是听。”

  他那神态惶恐至极,看去极为恭敬,九明教主冷视有顷,忽然叹一口气,道
:“这也难怪于你,你久居关外,极少到中原走动,十五年前承蒙不弃,投效本
教,相助老身扩展教务,始才略知中原武林的梗概,事非目睹,更非亲身经历,
纵然不信,也在情理之中。”

  话犹未毕,那樊彤已自躬身作礼,道:“是,教主明鉴。”

  九阴教主轻轻挥手,道:“老身仰仗之处尚多,你也不必介意。总之,身在
本教,盼以教规为先。同时,那华天虹确是一代英豪,为人光明磊落,孝义两全,
纵然与本教为敌,咱们也不该轻加侮蔑。这一点,盼你务必记在心中。”话至此,
那樊彤纵然心确不忿,此刻也只有恭声唯唯的份儿了。

  这一刻,华云龙双目不瞬,疑注着九阴教主的神态,细听二人的讲话,他对
九阴教主的第一个印象,那便是睿智深沈,是个极端难斗的人物。九阴教主恭维
他的父亲,他为人不笨,心中也就格外的有了警惕了。他暗暗付道:“什麽道理
啊?樊彤既是九阴教主的堂主,又似客卿的身份,那九阴教主当着外人之面,还
说「仰仗之处尚多」,究竟仰仗他什麽呢?”转念至此,已听九阴教主扬声道:
“华小侠,你请过来一下。”

  此刻,九阴教主脸含微讲话的语气也极和善,华云龙不觉微微一怔,口齿启
动,欲言又止,一时竟失了主宰。只听蔡昌义亢声叫道:“不过来。”

  九阴教主一笑,道:“我没有叫你啊。”

  蔡昌义一榜道:“这……这也一样,咱们为什麽听你的?”

  九阴教主笑道:“你好不讲理,老身偌大年纪,有话要讲,难道叫我移樽就
教麽?”

  是啊,年有长幼,人有尊卑,尊卑姑且不论,叫年长之人移樽就教,于礼不
合,蔡昌义瞠目结舌,不觉楞住。只听华云龙轻声说道:“她讲得有理,咱们过
去。”迈开步子,坦然行去,蔡昌义无可奈何,只得紧随其后,默然而行。

  忽听那玄衣少女惶然叫道:“华公子,你小心,她笑里藏刀,定是不怀好意。”

  九阴教主哈哈一笑,道:“小姑娘,你对华小侠很关心嘛。”

  玄衣少女玉脸一红,呐呐地道:“我……我……”

  薛娘冷声介面道:“不要理她,咱们对谁也不关心。”

  九阴教主朗声一笑,还待讲话,华云龙已经走到她的面前,抬手一拱,道:
“华云龙见过教主,教主有话,不妨请讲,她们是局外之人,与在下毫不相关,
口舌相戏,有损教主的尊严。”

  九阴教主这才脸容一整,凝目而视,笑道:“你倒颇有你父亲的气派哩。”

  华云龙肃容道:“在下年事虽轻,却不敢妄自菲薄。”

  九阴教主点一点头,道:“嗯,有志气,你是华家的老三?是白君仪所生麽?”

  直呼他母亲的名讳,华云龙脸有不怿之色,眉头一皱,道:“教主乃是有为
而来,在下也无隐瞒的必要,不过,当着人子之面,直呼其尊亲的名讳,教主有
失身份了。”

  九阴教主哈哈大笑,道:“年轻人应该开朗轻松一点,老气横秋,那就不讨
人喜欢了。”

  华云龙淡淡的道:“在下无意讨好教主。”

  九阴教主道:“那是当然,老身在与你们华家为敌啊。”话声轻顿,倏又接
道:“不过,我告诉你,我对你的母亲极为投缘,当年也曾有意收她为徒。传我
衣钵,只因你母亲迷恋你的……”

  接下去自然是「你的父亲」如何如何,华云龙大惑不耐,截口说道:“往事
不必重提,你讲正事吧。”

  九阴教主微微一笑,道:“也好,你祖母好麽?”

  华云龙心头厌烦,冷冷的道:“托福。”话声出口,突然感觉不对,那九阴
教主口中应诺「讲正事」但却一股劲儿尽问尊长的安好,前后岂不矛盾?他心生
警惕,不禁双目凝神,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九阴教主。

  九阴教主淡淡一笑,道:“你们华家的人,自从息隐家园,便极少在江湖上
走动。老身几次有意去探望你的母亲,总是不敢造次,唉!看来所谓缘份,也只
能到此为止了。”

  华云龙暗暗忖道:“这位教主唉声叹气,翻来复去的尽讲无关痛痒的事,究
竟是何企图啊?哼,我可不耐烦和你饶舌。”他这样一想,当即将头一昂,道:
“中原武林,有一位九命剑客,请问教主知道麽?”

  九阴教主目光一凝,道:“知道嘛,他不是过世了麽?”

  华云龙暗暗咬牙,将头一点,道:“是的,他老人家过世了,还有在下的叔
祖母,据说我那叔祖母,当年乃是教主座下的幽冥殿主,此事当真麽?”

  九阴教主坦然颔首道:“不错,她暗恋司马长青,居然私下叛离本教,下嫁
你那司马叔爷,逃到落阳去落籍。这是近二十年来,老身最为痛心的两件大事之
一,另外一件,便是「玉鼎夫人」顾鸾音暗恋你的父亲。”

  华云龙冷然道:“江湖传言,我那司马叔爷夫妇乃是教主遣人所害,教主作
何解说?”

  九阴教主夷然道:“是这样传说麽?那也没有什麽不对啊,柯怡芬乃是本教
的叛徒,老身遣人取她的性命,这是整饬教规,有什麽不对呢?”

  华云龙微微一怔,继而声色俱厉的道:“哼,这是你的理由麽?但我请问,
九命剑客可是教主的属下?”

  九阴教主微微一笑,道:“九命剑客勾引妇女,使本教损失一位殿主,元气
大损,若论罪魁,他是祸首,没有他,柯怡芬何至于叛离本教?”

  华云龙气为之结,喘了一口大气,厉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请问,
凶手是那尤氏?”

  忽听那绝色少女冷冷一哼,道:“所谓凶手,不过是执行教令的人,你问他
则甚?”这少女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现身迄今,不言不动,更不见一丝笑容,
此刻突然介面,讲起来,宛若严冬的寒冰,那声音虽似银铃一般,听入旁人的耳
中,则像是澈骨的冷风,刺人心肺,令人不寒而栗。

  华云龙心神一震,移目而视,怎样也不敢相信那声音竟是出自少女的樱唇,
楞了半晌,忽然问道:“请问姑娘是……”

  那少女冷冷的道:“幽冥殿主梅素若。”

  华云龙暗吃一惊,忖道:“怎麽?她竟是幽冥殿主?”须知当年的九阴教,
自教主以下,分辖两大殿是幽冥殿与刑名殿,三偏堂是传道堂、引荐堂和司理堂,
这两殿三堂的殿主和堂主,固然都是教主属下的首脑大将,但以地位之尊与武功
之高来讲,则幽冥殿主无疑是教主以下的第一人。

  华云龙对这些往事自然知道一点,这少女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居然自称是九
阴教的幽冥殿主,那是难怪他要暗暗吃惊了。惊疑是一回事,天生的风流性格又
是一回事,那幽冥悔主梅素若确实太美了,华云龙先是楞然凝视,继而恍恍惚惚,
一脑袋绚丽幻梦,就想如何一亲芳泽,搂一搂她的纤腰,尝尝她嘴上的唇膏。

  忽听那九阴教主阴恻恻的一笑,道:“华小侠,老身这位幽冥殿主可是很美
麽?”

  华云龙瞧得疑了,浑浑噩噩的将头连点,道:“美,美,美……”

  只听蔡昌义亢声吼叫道:“美个屁,给我妹妹倒马桶,我妹妹还嫌她……”

  远处那位元玄衣少女介面道:“这叫臭美啊,哼,自知难敌华家的武功,先
摆下一条美人之计。”

  他二人的话未讲完,那九阴教主已自大笑,道:“小姑娘,你的醋劲不小嘛?”

  只听薛娘厉声喝道:“放屁,咱们一心要取华小子的性命,谁吃你们的醋了?”
众人七嘴八舌,吵闹不休,那幽冥殿主梅素若恍若未闻,仍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
样,好似生来就不带感情,纵然为她而争论,她也无动于衷。

  华云龙被蔡昌义吼叫声惊醒,念头一转,堆起满脸笑容,斯斯文文的朝那幽
冥殿主梅素若作了一揖,道:“原来是梅殿主,在下这厢有礼了。”

  幽冥殿主梅素若蓦然说道:“有话就讲,少作态。”

  华云龙不以为忤,笑容可掬地,道:“江湖上有一句俗话,叫做「血债血还」,
梅姑娘听说过麽?”

  梅素若不答反问,冷然道:“你是要凶手偿命?”

  华云龙哂然道:“偿命是报仇的行动,倒不用在下操劳。在下仅是奉家严之
命,追查血案的经过,谁是主谋?谁是主凶?谁是助纣为虐,共同行凶的人?其
间的因果如何?都是在下必须查明的事。姑娘若能见示,在下感激不尽。”

  梅素若道:“哼,想要知道的事,倒还不少哩。”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毋枉毋纵,这是咱们华家处理的信条,小节不明,
可能会铸成大错,因之……”

  言尤未毕,梅素若冷冷一哼,不屑的道:“讲话占尽仁义一面,可惜你们华
家错派了人。”

  华云龙不作意气之事,哂然道:“照梅姑娘的看法,应该派谁呢?”

  梅素若道:“令尊应该亲自出马查究。”

  华云龙心头一动,急速忖道:“对啦,这些人讲起话来,转弯抹角,欲语还
休,莫非是探查爹爹的动向?他们不知爹已过世,哈哈,我何不骗他们一骗。”
他是个不守羁勒的性子,念之所至,想到便作,当下微微一笑,道:“梅姑娘想
错了,我那司马叔爷,乃是先祖唯一的盟弟,他老人家突然惨遭非命,家祖母怒
恼之下,已经遣悉华家的人,分头追查,家严岂能例外?哈哈,说不定他老人家
早已到了金陵了。”这话本是信口编造,不无破绽可寻,但他意讲愈是顺口,最
后竟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乍听之下,焉能辨其真伪,一时之间,竟而纷纷怔住。

  场中沈寂了片刻,忽听那锦衣仇华悄声道:“老三,咱们走。”他未等马脸
仇华回答,已自举手一挥,率领手下紫衣汉子,如飞掠下山去。

  同一时间,那薛娘扯了一扯玄衣少女的衣袖,也悄声道:“小姐眼下在此无
益,咱们也走吧。”

  玄衣少女固执的将头一摇,道:“不,咱们再等一等。”

  蔡昌义一见斯状,突然纵声大笑,道:“好啊,听说华伯父一到,跳梁小丑
鸡飞狗跳了。”

  那九阴教主闻言之下,神色也是一变,但她毕竟至一教之主,见解与定力,
但都超人一等。瞬息就恢复常态了。此刻,只见她微微一笑道:“华小侠,你很
会骗人嘛?”

  华云龙模棱两可的道:“信与不信,但凭教主,在下无意吓唬你。”

  只听梅素若冷然道:“哼,华天虹同样是人,吓唬不了谁。”

  华云龙朗声道:“是啊,家严不是神,他老人家到与未到,都与在下所负的
使命无关。姑娘美若天仙,心比神慈,盼能示知那凶手是否尤氏?见到家严,在
下可复命交差了。”这几句话,既不堕乃父的声望,又点醒梅素若同样是人,非
但将那拍马讨好,有意亲近的心愿,掩藏在光明正大的「要求」之下,巧妙的暗
示了梅素若,假如领悟他话中的含意,岂不尴尬。

  只见梅素若眼神一亮,似有怒意,顿了一下,倏又冷然道:“仅查凶手,不
问主谋,你怎样交差?怎样复命?哼,「讨好卖乖,儇薄可恶」。”

  这八个字毫不留情的揭穿了华云龙的意向,也表明了她自己的态度,只听那
九阴教主畅声大笑,道:“好,若心为师的可以扬眉吐气了。”

  梅素若冷然如故,道:“若儿不敢忘怀您老的期许。”原来这梅素若乃是九
阴教主的徒弟,原来她那冷若冰霜的神态,并非与生俱来的。

  华云龙心念电转,暗暗忖道:“所谓「扬眉吐气」,那是指叔母与「玉鼎夫
人」叛离之事而言了,哈哈,扬眉吐气麽?我华某准叫你灰头灰脸,大失所望。”
他风流自赏,人又刁钻,原先不过觉得梅素若秀色可餐,有意亲近,此刻他蓄意
要令九阴教主难堪,那不是会轻易放手的了。他心念再转,倏发朗笑,道:“梅
姑娘言重了,在下纵然放浪形骸,却非儇薄之徒,老实讲,姑娘美虽美矣,尚不
足以令在下动心,更何况在下心目之中,已经……”

  他话未讲全,梅素若已自一声叱喝,道:“住口,不准对本姑娘评头论足。”

  华云龙故作讶然,道:“在下对谁评头论足啦?我是讲……哦,不讲也罢!
咱们言归正传。”话声微顿,话锋一转,一本正经地接道:“刚才姑娘责我「不
问主谋,怎样交差复命?」这一点,姑娘又错了。”他语锋转得太快,梅素若一
时无法适应,竟而瞠目以对。

  华云龙微微一笑,又自接道:“主谋有两个,其一是令师,其二是「玄冥教」
主。其中的原因,可说是妒忌咱们华家的成就,藉那整饬教规,追杀叛徒的理由
制造血案,逼使家严重出江湖。如此而已,梅姑娘,在下讲得对麽?”他说完后
头一扬,瞪着一双星眸,静待梅素若的答复。

  这一刻梅素若又恢复原先的冷漠了,只见她瑶鼻轻掀,不屑地道:“哼,自
作聪明,你以为想得很对?”

  华云龙夷然微笑,道:“对与不对,那是在下的事,但请姑娘说明一下,凶
手究竟是谁?”

  梅素若又问道:“你认为凶手是那尤芸麽?”

  华云龙讶然道:“难道不是她?”

  梅素若冷然道:“实对你讲,凶手另有其人,主谋是那顾鸾音。”

  华云龙哈哈大笑,道:“姑娘休要载脏了,那「玉鼎夫人」早已亡故。”

  梅素若蓦然道:“信不信在你,本姑娘并未强要你信。”

  华云龙顿了一下,道:“好吧,在下姑妄信之。那麽,凶手究竟是谁呢?”

  梅素若道:“你似乎自许极高,不会自己去查麽?”

  华云龙道:“好,好,自已去查,我自己去查。”身子一转,朝那玄衣少女
挥一挥手,扬声接过:“姑娘,咱们走啦。”

  声犹未落,只见梅素若娇躯闪动,厉声接道:“站住。”

  九阴教弟子们的轻功和「乱五行途仙遁法」,多数是司理堂堂主葛天都所教,
这梅素若的轻功则是九阴教主亲传,其身法之快捷迷离,似较「乱五行迷仙遁法」
犹为神妙,未见她如何作势,她已自杏眼圆睁,挡在华云龙的面前了。

  华云龙暗吃一惊,表面却自笑容可掬的道:“怎麽样?梅姑娘还有指教麽?”
他看得出来,梅素若眼神之中,怒火高烧,似乎已到不可容忍的程度,像他这样
聪明慧黠的人,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其中的缘故。

  只听梅素若冷声喝道:“你得死。”华云龙大吃一惊,暗暗忖道:“什麽道
理啊,我与她无怨无仇,她为何这般恨我?就算九阴教主与咱们华家过不去,就
算她生下来不带感情,也不该……也不该转变得如此之快啊。”

  梅素若顿了一下,倏又冷声一哼,道:“华家的人,凭恃俊逸的丰神勾引妇
女,本姑娘至少得毁去你的容貌。动手吧,发什麽呆?”

  华云龙恍然而悟,道:“哦,姑娘原来是替贵教的前辈抱不平,那你错了!
诗经上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古人也讲:「人好好色。」男女相悦倾心
的事,乃是发乎天性,顺乎自然,其中的关健,最重要的还是德行相濡,志趣相
投所谓情投意合者也,至于双方的风致神韵,不过是彼此相引起端而已,况且那
……”

  他大发妙论,愈讲愈是顺口,那梅素若大感不耐,峻声断道:“你有完麽?”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姑娘替前辈们抱不平,想法过于偏激,在下不知便
罢,既然知道,总得就我所知,与姑娘讲讲清楚。”

  梅素若冷然喝道:“谁听你讲?亮剑。”喝声中,向前逼近了一步。

  华云龙后退一步,哂然道:“姑娘何须急急乃尔,九阴教如果不加检束,在
下迟早总会亮剑的。在下骨刺在喉,不吐不仅,便是必须此刻动手,在下也得将
话讲完。”他不等梅素若有何表示,迳自接道:“据在下所知,贵教的「玉鼎夫
人」乃是倾慕家严的为人,二人以姐弟的身份论交,并无任何逾越之处。后来令
师为了谋夺剑经,便以「阴火炼魂」之酷刑,加诸「玉鼎夫人」身上,企图协逼
家严就范,家严与慈云大师等闻讯之下,赶到曹州救人,岂知「玉鼎夫人」见到
家严,竟说宁可受刑而死,叮咛家严不可稍受委屈,不可以剑经换人,家严目睹
酷刑之惨烈,肝肠寸断,怒不可遏,几乎要杀尽贵教的属下以泄忿。”

  他话声微顿,又自接道:“姑娘也许不知,家严的胸襟素来宽厚,他老人家
从不轻易发怒,更不轻易伤及无辜。姑娘请往深处想:家严之所以怒不可遏,「
玉鼎夫人」之可宁受刑而死,这是多麽值得尊敬的情操?人之相交,能这样爱顾
对方,以致不顾自己的安危,虽圣贤恐怕也有所不及,姑娘作偏激之论,那是侮
蔑「玉鼎夫人」了。”

  讲到这里,梅奉若好似听如未闻,冷然道:“讲完了麽?讲完可以亮剑了。”

  华云龙大为震动,楞然忖道:“怎麽?她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麽?这是个什
麽样的人啊?难道她的血是冷的?”

  忽听那玄衣少女充声叫道:“亮剑就亮剑,你有什麽了不起?华公子,亮剑
啊。”

  梅素若脸庞一转,星眸之中,冷焰电转,扫向那玄衣少女,冷声喝道:“你
也得死,最好你们同上。”玄衣少女一声冷哼,就待腾身跃来,还未起步,已被
薛娘一把拉住了。

  薛娘急声道:“小姐,咱们干什麽来的?旁人的闲事不要管。”

  蔡昌义久未介面,这时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明白了,她在吃醋哩。”

  华云龙讶然问道:“谁在吃醋?”

  蔡昌义朝幽冥殿主梅素若指了一指,大笑不已,道:“她啊,那位幽冥殿主
梅姑娘。”

  话犹未毕,梅素若身子一幌,扑了过来,狞声喝道:“你找死。”手起掌落,
霍然一掌,朝蔡昌义背心拍了下去。

  梅素若的身法如同鬼魅,捷若闪电,咫尺之地,眨眼已到,她那晶莹如玉的
手掌,早已蓄满了真力,这一掌如果击实,蔡昌义即令不死,也将重伤不起了。
蔡昌义话至中途,突闻叱喝之声,心头方自一惊,劲厉的掌风,已经袭到了背后,
事起仓卒,避无可避,急忙扑地一滚,滚出了一丈以外。梅素若一击未中,身形
再起,随后追了过去,玉臂横扫,又是一掌挥去。

  华云龙骇然大震,峻声叫道:“梅姑娘手下留情。”人随身起,当横截去,
左臂一抡,一招「困兽之斗」,急急迎向梅素若的掌势。掌风相接,发出一声裂
帛似的轻响,人影乍合又分,双双坠落地面。蔡昌义手掌轻按地面,一弹而起,
退出了三步。

  梅素若玉脸凝霜,美眸之中,煞气大盛,冷声喝道:“留什麽情?你们都得
死。”喝声之中,但闻「呛」的一声脆响,她那右掌之中,已自多了一柄薄如蝉
翼,银光耀眼的软剑了。

  那是一种名叫「剑丸」的利器,宽可盈寸,剑身四尺有宽,两面开刀,锋利
至极,乃是上好的缅铁合以钢母所铸成,不用时卷缩如球,臧在一层收张自如的
钢皮之中,只有拳头一半大小,使用时轻按机钮,锋利的软剑,便可一弹而出,
那收藏剑身的钢皮,也就同时变成了吞口与剑柄,堪称方便已极。

  这种软剑,武林中并不多见,一则因为制造不易,再者,这种软剑比缅铁软
剑更难使用,用剑的人设若内力不足,招式不熟,或是对方的身手强过自己甚多,
那便时时都有还剑自伤之虑,那就防不胜防了。此刻,梅素若手执软剑,未见她
如何运功,那薄如蝉翼的剑身,已自挺立如笔,可见其内力之纯厚,华云龙乍见
之下,不觉凛然一惊,蔡昌义站起身来,本有满腔怒火,此刻一见,也不敢贸然
出手了。

  只见梅素若玉腕一振,剑尖前指,再度狞声道:“你不亮剑,本姑娘一样杀
你,莫要后悔了?”

  这时,华云龙已经隐隐觉得,眼前这位冷若冰霜的绝色美女,也与常人一样
蕴藏着丰盛的感情,蔡昌义所说她在吃醋,似乎不无道理,不然,当不致于突然
转变啊。他性子挑达,不愿仔细深究,此刻被梅素若的气势一逼,男性的尊严陡
然抬头,于是他挺执短剑,振腕一颤,短剑发出一阵「嗡嗡」之声,然后晒然道
:“梅姑娘,你太骄妄了,我不杀你,但我定要打你一顿屁股,杀杀你的骄气。”
梅素若气得脸色发白,银牙猛挫,一声闷哼,振腕就是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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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下

  华云龙刚要举剑去格,忽一条黑影疾闪而至,峻声喝道:“且慢。”黑影是
九阴教主,这时的九阴教主双目带煞,气势峻厉,满头白发,无风自动,好似气
恼已极,华云龙蓦闻喝阻之声,下意识后退一步,那梅素若急忙收回软剑,往一
旁闪开侍立。

  九阴教主目光如电,在两人身上转了一转,忽然阴声道:“若儿,这位华小
侠很英俊麽?”

  梅素若美目眨动,讶然道:“干麽啊?若儿作错事了麽?”

  九阴教主目光一棱,峻声喝道:“回答我,快,他英不英俊?”

  梅素若不期而然的朝华云龙瞥了一眼,道:“不……英俊……”

  九阴教主厉声道:“不准多想,不准模棱两可,肯定的回答,快。”

  梅素若忽然亢声道:“他英不英俊,与若儿无关啊,你老人家为何……”

  九阴教主鬼头钢杖一顿,截口喝道:“不许问,立刻回答。”

  梅素若先是一怔,继而嘶声道:“英俊,英俊,英……”九阴教主似乎满意
了,她长长呼了口气,绽开一丝笑容,轻轻点头道:“嗯,没有骗我,骗我,我
倒是白耽心了。”她这般喜怒无常,又是逼问无关紧要的事,华云龙满头雾水,
不觉瞧得呆了。

  梅素若同样不解乃师之意,黛眉轻蹙,道:“若儿为何要骗您?您老人家又
为若儿耽什麽心啊?”

  九阴教主将头一抬,笑道:“过去的事不必问了,你只要谨记为师的告诫就
行。”

  梅素若点一点头,恭顺的道:“是,若儿记得,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人,
愈俊逸愈坏。”她又恢复原先的冷漠了,讲话的声音冷冷冰冰,不带丝毫感情,
九阴教主听了更为满意,不觉哈哈大笑起来。

  至此,华云龙总算明白了,原来梅素若冷漠之态,并非天生如此,而是从小
的教养塑成的。因之,华云龙暗暗忖道:“多麽可怕的教养啊,这女子丽质天生,
年纪不大,本该是活泼天真,纯朴无邪的姑娘,却被那九教主塑成了失去灵魂的
玉观音,难怪她的思想如此偏激,难怪她要杀我了。”

  殊不知他的想法也错了,人的言行,固然与教养有关,但教养不能磨灭人性,
梅素若所以突兴杀机,原与她那冷漠的外型无关,他不该触伤梅素若的自尊,不
该讲「姑娘虽美矣,尚不足令在下动心」。往后的表现,又似乎与那玄衣少女关
系极深,玄衣少女不比梅素若美,这叫梅素若如何忍受呢?

  须知「人好好色」,乃是男女相通的本性,此外,天下美艳的少女,十之八
九都很自负,华云龙风神朗爽,貌赛潘安,人品之佳,冠绝群伦,梅素若纵然在
偏激乖张的教养中长大,纵然冷若冰霜,乍然相见,那「人好好色」的天性抬起
头来,芳心之中,早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出言触伤梅素若的自尊,加上
梅素若所受的教养,那何异得到了事实证明一愈俊逸的男人愈坏,这样一来梅素
若也就突兴杀机了。

  这一点,华云龙想不到,九阴教主却有所觉,因之地声色俱厉的逼问梅素若,
直到梅素若亢声嘶喊,说出真实的感觉,恢复冷漠的神态,始才满意的放下心来。
场中一片默想,只听九阴教主志得意满的笑声。畅笑声中,九阴教主缓步向前,
嘉许的抚一抚梅素若的削肩,柔声说道:“若儿,你恨他麽?”

  梅素若冷冷的道:“我不知道,但我讨厌他。”

  九阴教主点,一点头,道:“嗯,若儿乖,为师本可让你杀了他,但我留下
他有用,你去将他擒下吧。”梅素若应一声「是」,唰的一声收起软剑,冷峻沈
稳的朝华云龙面前逼了过去。

  九阴教主身子一转,望着她的背影,得意的笑了一笑,接道:“小心啊,华
家的武功非比等闲,莫要砸了为师的招牌。”

  只见蔡昌义猛然扑来,嘶声叫道:“好啊,砸了你的招牌,看你这老妖怪又
能怎样?”劈空一掌,霍然朝梅素若当胸挥去。

  这一掌劲风激荡,快如电掣,威猛淩厉,兼而有之,气势骇人已极,话声未
落,呼啸有声的掌风真力,已自排山倒海一股,袭到了梅素若的胸前。梅素若果
真厉害,身形微侧,顿时避过了这一掌,冷哼声中,右手一探,抓向蔡昌义的脉
门左手骈指如刀,砍向他的肘弯,右腿翘处,迳踢「丹田」要穴,一招三式,轻
灵飘忽之中,兼具狠辣锋锐之气,的是诡异威猛至极。

  华云龙本极沈稳,此刻一见,心中不觉一凛。蔡昌义的武功与性格颇为相似,
走的是刚猛威棱的路子,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自勇往直前,毫不胆顾。只见
他掌式一沈,身子猛然一转,一个肘锤,撞向梅素若的命门,紧接着左手前探,
攫向他的肩井,变招换式,俱是进逼的架子,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

  九阴教主脱口叫道:“好强横的手法,你是何人门下?”

  蔡昌义冷然喝道:“自己的门下。”话声中,身形电掣,拳掌翻飞,一口气
攻出了三拳七掌。他的意思,是讲「家传的武功」,由于性子急燥,又在强攻之
中,顺口应对,倒成了不耐答应的气派。

  九阴教主冷声一哼,倏然扬声道:“申堂主,你来接下这位小哥。”

  那边一位身材短小,蓄有山羊胡子的老者应声而出,高声喝道:“老夫申省
三,你接老夫几招。”身子一闪,切入了格斗之中,举掌下劈,击向蔡昌义的左
胸。

  梅素若飘然而退,沈声说道:“擒下他,我要活口。”话落旋身,纤手朝华
云龙戟指,冷然接道:“姓华的,教主有令,姑娘不杀你了,你进招。”

  华云龙晒然道:“我讲过要打你的屁股……”

  话犹未毕,玄衣少女扑了过来,道:“华公子,你走,他们人多,斗狠不利。”

  梅素若勃然大怒,峻声喝道:“葛堂主,擒下这女子。”峻喝声中,身形一
幌,捷如狸猫一般,闪过了玄衣少女,直向华云龙扑去。

  同一时间,一位身形高大,脑门微秃的老者飘然而至,挡住了玄衣少女的去
路,薛娘一见,唯恐主人有失,急急跃了过来,嘶声叫道:“混蛋,咱们与姓华
的没有瓜葛,快让路,咱们要走。”这薛娘对主愚忠,她不愿与华云龙交往,更
不愿她的主人与九阴教的人动手,但因性子悍然,话犹未落,右掌陡挥,已自朝
葛堂主胸前推了过去。

  姓葛的堂主名叫葛天都,乃是九阴教上代教主座前的旧属,眼下掌理司理堂,
两代重臣,其武功造诣之深,自然不同凡响。只见他错步旋身,高大的身子滴溜
溜一转,转到薛娘级背后,手起掌落,猛然击向她的「灵台」要穴,沈声喝道:
“你找死。”

  玄衣少女大吃一惊,身形猛扑,嘶声叫道:“薛娘当心。”单掌一扬,竟朝
葛天都的掌势迎去,企图接下这一掌。

  「砰」的一声轻响,两掌相接,玄衣少女身子一挫,一连退出八步,始才拿
桩站稳,葛天都身形急幌,掌风被她拉歪,薛娘闻声知警,地一窜,窜出寻丈,
避过了一掌之危。这乃是瞬息间事,华云龙甫与梅素若交上手,玄衣少女已是显
然不敌了。他心头大震,奋起神勇,一掌逼退梅素若,抖手掷出短剑,急声叫道
:“姑娘接剑。”

  只听嗤的一声锐啸,一溜银光电射而去,恰好葛天都身形幌动,二次扑向玄
衣少女,那短剑的去路正对葛天都的背心,葛天都耳听锐啸,骇然下身去,短剑
掠过他的头顶,再奔玄衣少女前胸。玄衣少女眼看短剑劲风震耳,其疾如电,来
势未衰,不敢去接,只得横跨一步,避了开去,让那短剑落在地上。薛娘抓起短
剑,急急扑来,峻声喝道:“姑娘快走,我挡老鬼一阵。”霍然一剑,猛向葛天
都刺了过去。

  只听梅素若厉声吼道:“杀了她,杀了那女子。”她好似恼怒巳极,目中冷
焰大炽,玉堂翻飞,指风锐确,掌指并施。袭击华云龙周身请大要穴,逼得华云
龙连展效种绝学,仍旧挡不住她的攻势,落在下风。

  高手过招,讲究气定神稳,心志贯一,等华云龙瞥见玄衣少女遇险,不是那
葛天都的敌手,因而掷还短剑,好让她用兵器之利与之抗衡,殊不知这一疏神,
顿失先机,一时之间,竟无力扳回劣势了。那梅素若年纪虽然不大,一身武功,
却有不凡的造诣。她此刻玉脸含霜,黛眉拢煞,好似已经忘了九阴教主要擒活口
的叮咛,白衣展动,倏然在左,忽而在右,举手投足,都是要命的招式,看来令
人惊心动魄。

  华云龙虽居劣势,并不慌乱,此刻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时片刻,梅素
若想要将他伤在掌下,却也不能。他二人你来我往,指掌纷飞,劲风呼啸,不觉
斗了二十几合,虽有优劣之分,仍是一个无分胜负的局面。华云龙暗暗忖道:
“什麽道理啊,九阴教主明明要擒活口,她为何又起杀机了?既起杀机,何不乾
脆用剑?”

  一只纤小莹洁的玉掌倏然探到胸前,逼得他急忙收起疑念,身形一矮,举手
上撩,五指如钩。朝那玉掌的脉门扣去。梅素若碎步一错,避开了他的「金龙探
爪」,掌式倏沈,砍向他的肩井,左手骈指如戟,猛然朝他的「腹结穴」戳了过
去。「腹结穴」乃人身血气相交之处,若被点实,血气分崩离散,顿时就有性命
之危,这一指来势如电,劲气急袭,华云龙心头猛震,急忙身子一转,避了开去。

  忽听蔡昌义厉声叫道:“申老鬼,要杀要剐,蔡某人绝不皱眉,你这般消遣
蔡某,蔡某可要骂你了。”

  只听那引荐堂堂主申省三阴声笑道:“教主有命,令老夫接少友几招,老夫
奉命行事,身不由主,你要骂就骂,老夫可是不敢杀你。”

  原来蔡昌义性子急燥,接上手就是一轮强攻,他那刚猛淩厉的武功固然了得,
但却耗力甚巨,他年事尚轻,内力极为有限,数十招过后,便自威力大减了。

  申省三身为一堂之主,武功自然了得,他年老成精,阅历丰富,又是个阴险
多诈的性子,接上手先是游斗,一味消耗蔡昌义的内力,如今他东摸一把,西捣
一拳,看来极像作弄人,实际是俟机下手,那是因为蔡昌义悍不畏死,武功也有
独到之处,得手非易之敌,但蔡昌义内力难继,心浮气燥,却自脸红耳赤,咆哮
如雷,沈不住气了。

  华云龙骇然注目,大声叫道:“沈着,昌义兄,慢慢的打。”

  梅素若如影附形,扑了过来,冷声喝道:“你顾自己吧。”霍然一掌,朝他
顶门拍击下去。她下手狠毒,取泰山压顶之势。华云龙骇然旁顾之下,闻声警觉,
已嫌梢迟,猛然回顾,那晶莹如玉的纤纤玉掌含劲未吐,已临顶门不足盈尺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九阴教主峻声喝道:“我要活口。”喝声亦怒亦
成,梅素若凛然一惊,掌式顿了一顿,华云龙藉此一顿之机,猛一蹬足,退开八
尺,避过了一掌之危。

  这华云龙的是与常人不同,常人处此危难的局面,刚刚是过了一掌之危,纵
然不胆颤心惊,定必是怒发如狂,而他却能强自镇静,虎目电扫,先看清两处战
场的景况,然后气凝丹田,沈声喝道:“住手。”

  这声沈喝凝气而发,恍如间雷乍鸣,震得人血气翻腾。耳鼓刺痛,蔡昌义落
在下风,不去说它,那边薛娘主双战葛天都。也是个有败无胜之局,但众人蓦闻
喝声,同样的心神俱震,顿时如响斯应,歇下手来。九阴教主神色一变,暗暗忖
道:“这小子修为之高,不下当年华天虹,我倒不能太大意了。”她心中在想,
口中问道:“怎麽?你有话讲?”

  华云龙未予置理,迳向脸目狰狞的薛娘挥一挥手,道:“请陪你家姑娘先走。”

  薛娘微微一怔,顿了一下,突然亢声道:“你凭什麽指使我?”

  华云龙道:“此间事原与你们无关,你们无须介入其中。”他的用意很明显,
那是决心一战,欲将无关之人支走了。

  讵料玄衣少女断然道:“不行,要走大家走。”

  华云龙道:“姑娘放心,在下讲过就算,令尊的事,在下决不袖手,此间事
了,我自会找寻姑娘共谋一叙。”

  薛娘哑声道:“讲得好听,你若死了呢?”

  玄衣少女脸色一寒,叱道:“胡说,什麽事你都要插嘴,站在一边去。”

  薛娘亢声道:“我讲真话啊,他若被九阴教主杀死,咱们岂不落空?”这中
间的关系微妙得很。玄衣少女无疑对华云龙深具好感,但也耽心乃父的命运,因
之心系两端,讲起话来,模棱两可。薛娘对主愚忠,既念老主人的安危,又怕小
主人坠入情网,因之处处撇清,时时作难刺损华云龙,立场极为坚定。

  华云龙倒是心无杂念,淡然微笑,挥一挥手道:“走啦,走啦,在下自保有
余,也误不了事。”

  可是,有心人却又不同,只见梅素若抿了抿嘴,冷冷的哼了一声,久未开口
的萧仇,此刻也自阴阴一笑,扬声道:“走麽?怕不那麽简单。”

  华云龙移目而视,微笑道:“萧兄竟是九阴教的属下,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了。”

  萧仇因阮红玉之事,对华云龙仇恨至深,闻言顾左右而言他,道:“哼,阁
下拈花惹草,惹上萧某的师妹……”话声倏然中断,只见他朝九阴教主躬身作礼,
道:“属下请命。”

  九阴教主惑然道:“你要与华小侠动手较量麽?”

  萧仇恭声道:“属下请命留下那女子。”

  华云龙突然峻声道:“这算什麽?”

  萧仇将头一抬,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阁下夺人之所爱,萧某
杀你心爱之人,也叫你尝尝其中的滋味。”

  华云龙啼笑皆非,但却忍住怒气上涌,他也懒得解释,冷冷一哼,道:“很
好,阁下有种,何不与华某放手一搏?”

  梅素若冷然介面道:“你是我的,噜苏什麽?动手啦。”纤手一扬,一股淩
厉的掌风陡然涌去。

  华云龙身子一侧,避过了掌风,峻声喝道:“且慢。”话声一顿,威棱的目
光,突然朝九阴教主望去,接道:“我声明在先,任何人若要留难薛娘主,教主
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忽听玄衣少女亢声道:“任何人也别想叫我离去,不然……嗯……”原来薛
娘不声不响,一指点中了她的麻穴,将她挟在胁下,双足一蹬,身子一闪,已朝
山下奔去。

  萧仇脚下一动,就待去追,九阴教主适时扬声道:“回来,让他们走。”萧
仇不敢违命,只得刹住身子,狠狠的瞪了华云龙一眼。

  华云龙恍如未见,转脸又朝蔡昌义道:“昌义兄,你也请走。”

  蔡昌义浓眉猛轩,瞪眼道:“怎样?你当我贪生怕死?”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非也,九阴教主要握小弟,姑且不论目的何在,小
弟岂能束手就缚?小弟要放手大干一场。”

  蔡昌义抡臂一挥,大声喝道:“干啊,纵然身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华云龙道:“昌义兄的豪气令人钦佩,不过……”

  蔡昌义嘶声叫道:“不管啦,干吧。”

  华云龙道:“请听我讲,我如力战而死,少一个报仇的人,再者,不怕昌义
见见怪,你的武功不如我,你若在场,那就令我分心旁顾,不能一意对敌了。”

  实话实讲,毫不隐讳,如果换成另外一人,多少也得考虑一下,无奈蔡昌义
是个只顾道义不问其他的人,这些话对他不生作用。只见他目光一棱,怫然道:
“怎麽?你只顾你的门风,不管别人啦?撇下好友而遁,我蔡昌义成了什麽东西?”

  华云龙着急道:“这不能意气用事,眼前的情势……”

  话犹未毕,蔡昌义忽然大叫道:“不听啦。”纵身一跃,跃到了申省三的面
前,抡臂一掌,霍然推了过去。休息了一会,内力又恢复了旧观,申省三避开了
汹涌而至的浑厚掌力,欺身上步,挥招进击,两人身形错动,拳掌并施,缠在一
起杀得难分难解。

  既已交手,再讲也是无用,华云龙无可奈何,暗暗忖道:“义薄云天,他是
当之无愧了。”感佩之余,转面朝九阴教主望去,冷然说道:“在下讲一个故事,
教主愿意听麽?”

  九阴教主讶然遗:“这等时机,你倒有心讲故事?”

  华云龙道:“故事很短,不费多少时间。”

  九阴教主微微一笑,道:“你有兴致,那就请讲,老身洗耳恭听。”

  华云龙道:“昔日楚霸王兵败乌江,汉高祖雄才大略,倒无逼他自尽之意,
私心之中,只想如何逼得他无路可走,叫他投降过来,收为己用。”

  九阴教主哈哈大笑,道:“你在颠倒黑白了,刘邦几番受挫于项羽,恨不能
寝其皮而食其肉,那有收为己用之说,况且项羽兵败垓下,别姬自刎,乃是史实,
不算故事啊。”

  华云龙道:“史实只记结果,楚霸王力可拔山,乃大将之材,高祖创业拓疆,
需人孔殷,教主怎能断言无此意念?”

  九阴教主道:“刘邦并无容人之量,项羽一死,大局抵定,何须再兴收为己
用之心?”她忽有所悟,话声一项目光转动,倏又接道:“什麽意思?难道你已
决心与老身拚命了?”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教主终于明白了。”容颜一整,肃然又道:“华家
只有断头的子孙,没有被擒的后代,在下纵然已到山穷水尽之境,也宁可力拚而
亡,不愿被擒受辱。教主既然明白,那是最好不过,但我声明在先,若有伤亡,
教主自己负责,一旦交手,在下不再留情。”

  九阴教主先是一怔,继而微笑道:“没有那麽严重,老身不是刘邦,你也不
是西楚项羽,更未到山穷水尽之境。”

  华云龙严然截口道:“这些都是废话,为了我司马叔爷的血仇,为了你们九
阴教企图在江湖上争霸称雄。制造血想,在下本就难以容忍,只因在下幼承庭驯,
不敢鲁莽从事,自招败这,不得不作全身而退的打算,教主既欲擒我而攻。杀我
容易,擒我决难如愿。”

  九阴教主道:“老身亲自动手呢?”

  华云龙冷然过:“你也一样。”他讲得斩钉截铁,九阴教主冷冷大笑起来,
脸上也变了颜色。

  须知九阴教主性情偏激,记仇之心极重,她先前和颜悦色,一则因年事渐高,
性格自然趋向温和的一面,再者,她昔日对华云龙的父母确有好感,那是对华天
虹的敬重和对白君仪的喜爱,华云龙长得酷似父母,又是后生晚辈,并非这次出
山所要对付的目标,为了维护长者的风度,因之她竭力抑制乖戾之气,此刻华云
龙神态俨然,语气冰冷,伤及了她的自尊,她不是胸怀坦荡的人,难怪要勃然变
色,怒极反笑了。华云龙漠然无动于衷,静静的凝神戒备,以防九阴教主突起发
难。

  忽听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呼叫道:“在这里了,在这里了,娘,快一点嘛。”
声音来自右面山顶,华天龙不觉移目望去,但见一瞥红影袅袅从天而降,那红影
的后面,另外尚有一个青衣中年妇人。

  华云龙目为奇佳,那山顶距立身之处六七十丈,瞥目之下,业已看清中年妇
人风华绝代,气度雍容,年纪四十出头,红衣人影则是一个豆蔻年华的明媚少女。
那少女堪与梅素若比美,但浑身充满了青春活力,与梅素若的冷若冰霜截然不同。

  此刻,华云龙倒无心情欣赏来人的绝代姿容,他被来人临空而降的翩然另法
镇住了。来人临寒而降,身子不徐不疾,当真有如天女下凡,轻灵美妙至极,那
说明来人的修为,已达超凡入圣的最高境界,中年妇人不去谈她,明媚少女不过
十六七岁,小小年纪,具有这等骇人听闻的造诣,谁其能信呢?华云龙瞧得呆了,
内心狂呼道:“谁家的子弟啊?武林中竟有超越咱们华家独特的修为法门麽?”

  那少女身在空中,下降的速度不变,却又讲话了,她道:“您看嘛,娘,哥
哥连一个糟老头也打不过,真替咱们丢人,回头您要罚他跪啊,跪三天,不谁吃
饭。”

  只听蔡昌义亢声叫道:“罚你跪神主牌,跪三十天,不准你吃饭。”

  明媚少女格格一笑,道:“谁叫你一夜不归,跑到这里来跟人打架,害得我
好找,要打就打赢啊,却又打不过人家,还不好好练功哩。”

  二人翩然落地,徐徐行来,中年妇人道:“薇儿不要乱讲,咱们练功是为强
身,为不坠家声,不与人争强。”话声一顿,倏又接道:“义儿歇手,跟为娘回
去。”

  蔡昌义不知含蕴真力,早落原先尴尬之状,此刻他身不由己,满头大汗,讲
一句话煞费周章,因之不再开口,一味见招拆招,遇式化式,全心全意的对敌。
华云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目,楞楞的凝注着来人,暗自惊疑道:“天啊,这
是昌义兄的母亲?昌义兄的妹子?那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九阴教主更是震惊,急急忖道:“这是蔡姓小儿的母亲麽?看来今日难以如
愿了,我得如何想个法子才行。”她为人机智深沈,不达目的,决不中止,此刻
明知来人功力奇高,决非自已能敌,而来人乃是蔡昌义的骨肉,蔡昌义是个义薄
云天的少年,与华云龙交非泛泛,想要擒下华云龙势必要与蔡姓母女动手,她既
无必胜的把握,又复难断斯念,可知她表面纵然变得温和了,但那刚愎杰傲的性
子,却仍旧一成未变。须臾,只见她作了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手势,九阴教的一
干属下,顿时蓄劲而待,准备撤走。

  这时,华云龙仍无所觉,蔡昌义兀自专心一志的对敌。那中年妇人似已微感
不耐,侧顾女儿一眼,道:“薇儿去,替下你哥哥,不要伤人。”被称「薇儿」
的明媚少女应一声「是」款款朝那斗场走去。

  适在此刻,九阴教主身子一闪,出其不意的一指制住了华云龙的左「乳根穴」,
华云龙身子一软,已被她挟在胁下,昏迷不醒了。她计议早定,偷袭得手,当下
喝一声「走」,钢杖一点地面,宛如鬼魅一般,逞朝左面密林中跃去,瞬眼隐没
不见。九阴教一干徒众呼啸一声,也纷纷朝那密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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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上九阴淑女有慈心

  蔡昌义蓦失敌手,瞥目之下,心头大震,厉声喝道:“留下人来。”脚下一
点,也朝密林追去。

  「薇儿」如影附形,后发先至,挡住了他的去路,脆声道:“干什麽啊?你
又想走麽?”

  蔡昌义急燥万分,跺足喊道:“让开,让开,我要救人。”身子一闪,想从
一侧溜将过去。

  「薇儿」的身法比他快捷,娇躯一幌,又复挡在他的面前,道:“那是个什
麽人啊?”

  蔡昌义听得母亲呼唤,不敢硬闯,只得亢声道:“不行啊,那是华大侠的公
子,与孩儿意气相投……”

  「薇儿」介面道:“华大侠是谁啊?”

  蔡昌义心悬华云龙的安危,不耐地道:“女孩子最好少问。”

  「薇儿」眉头一皱,道:“哥哥很凶嘛?不问就不问,谁希罕。”双手在腰
际一插,撅起樱唇,挡在他的面前,大有「我虽不问,你也别想过」之势。

  蔡昌义素知这位妹妹刁钻任性,深得母亲喜爱,武功又强过自己太多,一见
之下,不觉大为气馁,急忙涎脸道:“好妹子,哥哥讲错了,你行行好,让我过
去,那是哥哥的知交好友,如今被人抓去,哥哥若不赶去救人,那就成了贪生怕
死,罔顾道义的人了。”

  「薇儿」眼神一亮,道:“与我无关呵。”

  蔡昌义急道:“怎麽与你无关,我是你的同胞兄长啊。”心念一动,忙又转
口道:“我告诉你,华大侠名叫华天虹,人称「天子剑」,世居山西云中山「落
霞山庄」,是个大仁大义,人人尊敬的大侠,哥哥的好友名叫华云龙,壬申年正
月十九日生,现年十七岁。是华大侠的公子,人品风流,性子豪……”

  蔡昌义性子鲁燥,内心着急,只图如何消了妹妹的气,让他脱身前去救人,
讲起话来口不择言,说得顺嘴,不但报出了华云龙的生辰八字,且连「人品风流」
也漏了出来,他是言者无心,他母亲却是听者有意,闻言之下,不觉微愠,来等
他将话讲完,已自峻声截口道:“义儿胡说什麽?”

  蔡昌义楞然瞠目道:“孩儿实话实讲啊。”

  中年妇人道:“外人的生辰八字,也能当着你妹子讲麽?”

  蔡昌义道:“什麽关系啊,华某不是外人,他与孩儿……”

  中年妇人脸色一沈,道:“莫名其妙,你浑浑噩噩,说词不雅,哪一天才能
聪明高雅一点?”

  蔡昌义又是一楞,顿了一下,蓦然想起九阴教的一干人早失踪影,心头一急,
也懒得去想母亲言下之意,当下亢声道:“不管啦,孩儿慢慢的学,目下救人要
紧。”身形一幌,就待闪过「薇儿」的阻挡,朝那密林奔去。

  「薇儿」倒未阻挡,他母亲却已叱喝道:“站住。”

  蔡昌义万分无奈地顿住了脚步,哭丧着脸道:“干什麽啊?孩儿如果不去救
人,怎样再见其他的朋友,那就别想在江湖上出人头地了。”

  中年妇人见到儿子万分无奈的哭丧之状,忽觉不忍,暗自一声叹息,道:
“人已去远,追亦不及了,你先过来,为娘有话要讲。”

  蔡昌义想想也对,树林茂密,九阴教的人穿过密林,知道奔向那个方向?他
不是忤逆不孝的人,既知焦急无用,也就惴惴然走了过来。中年妇人柔声道:
“义儿,你当真非常向往闯荡武林麽?”

  蔡昌义道:“咱们的祖宗也是武林中人。”

  中年妇人将头一点,道:“话虽不错,但咱们家数代人丁单薄,只留母亲,
自从你外高祖父留下遗言,不准后代涉足江湖,五代以还,奉为家训,怎能在你
的身上违背呢?”

  蔡昌义道:“孩儿不敢妄论祖上的见解,但孩儿觉得既是武林中人,就该利
用一身所学,为政林锄奸去按,申张正义,做人才有意义。”

  中年妇人微微一笑道:“你这种想法,为娘不一是不懂,但武林中人刀头舐
血,性命没有保滩。仇怨相结,更是无止无休,咱们家人丁纵然单薄,差幸能以
纶待金陵世家的门风而不坠,这乃是你外高祖父遗训思译,咱们与人无扰,又有
什麽不好?”

  蔡昌义口齿启动,话声尚未出口,明媚的「薇儿」忽然抢着道:“娘,既然
讲到这事,孩儿也有话讲。”

  中年妇人微微一笑,道:“你讲吧。”

  「薇儿」正色道:“外高祖父立此遗训,怕是与咱们家的人丁有关吧?”

  中年妇人道:“你究竟要讲什麽?何须绕圈子?”

  「薇儿」赧颜道:“好,那我直讲,我认为子嗣有关天命,外祖父的遗训矫
枉过正。”

  中年妇人先是一怔,继而微笑道:“你这丫头平日百依百顺,处处顺着娘,
骨子里跟你哥哥的想法一样啊。”

  蔡昌义介面道:“孩儿的想法并无不当……”

  言犹未了,中年妇人目光一棱,脸色倏寒,口齿启动,似要加以训斥,忽听
一个苍老清越的声音口喧佛号,道:“小义儿也许有理,你让他讲下去。”

  众人一惊,急忙循声望去,只见左边密林之前,赫然一个手拂发髯的老和尚
脸含微笑,飘然卓立。老年和尚骨瘦磷峋,满脸皱纹,一袭灰布僧袖,一双多耳
麻鞋,正是清凉山尾随华、蔡二人下山者。但那中年妇人凝视有顷,似曾相识,
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一时之间,星眸眨动,不觉瞧得呆了。

  和尚缓步行来,炼然笑道:“娴儿不认得我了?小义儿周岁那日,我曾返回
……”

  言犹未了,中年妇人蓦地扑身向前,拜在地,欢声道:“原来是您老人家,
您老人家想得娴儿好苦啊。”

  老年和尚呵呵笑道:“起来,起来,儿女已将成年,还不脱小儿之态,那要
惹人见笑了。”话声中,单臂一抬,中年妇人但觉一股柔和的劲气贴地涌起,硬
生生已将自己的身体托高地面,只得腰肢一挺,站了起来。

  蔡昌义兄妹又惊又疑,同样的忖道:“何方高僧啊?看来好似咱们家的长辈,
娘的武功已算超凡入圣了,这位高僧的功力修为更惊人……”

  只见中年妇人回头一望,道:“快过来,见过外曾祖父。”蔡昌义凛然一怔,
嘴一张,目似铜铃,越发的楞了。

  「薇儿」性子活泼,怔得一怔,随即扑了过去,欢声叫道:“好啊,原来是
我公公,公公怎麽当起和尚来了?”

  中年妇人轻叱道:“看你疯疯癫癫,有规矩麽?”

  老和尚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人是彩凤掩霁月,心若明镜不染尘。乖
儿叫什麽?”右臂轻揽,已将「薇儿」搂在怀里,厥状欢愉至极。

  「薇儿」开心极了,双手梳弄着他的银髯,娇笑道:“叫薇薇,娘叫我薇儿。”

  老年和尚一「哦」道:“薇儿今年几岁啦?”

  蔡薇薇道:“十六啊,怎麽?公公全不知道?”她美眸眨动,疑疑的瞧着老
和尚,情状至为讶然。

  但那讶然之状,瞧在老年和尚的眼内,却是一副无比娇憨稚儿之态,心头越
发欢畅,不觉轻轻一拧她的鼻子,欢声道:“公公当年云游在外,哪里记得许多。”

  蔡薇薇摇一摇头,摔脱他的拧握,黛眉一蹙,道:“唉,您干嘛在外云游嘛?”

  老年和尚失笑道:“公公是个和尚啊。”

  蔡薇薇樱唇一撅,道:“和尚有什麽好?不要当啦。”老年和尚忍俊不禁,
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此刻,蔡昌义侍立一侧,忍不住道:“薇妹不像话,简直胡说八道。”

  蔡薇薇扭头瞪眼道:“要你管?你才胡话八道。”

  蔡昌义微微一笑道:“你不要凶,迟早给你找个婆家,嫁将出去,看你再凶?”

  蔡薇薇大为恼怒,纤手戟指,失声叫道:“给你找婆家,给你嫁出去,给你
……给你找个母夜叉。”她愈讲愈气,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连脖子也红了,引得
众人越发大笑不巳。

  大声笑中,中年妇人忍俊道:“薇儿下来啦,不要尽缠着公公。”

  蔡薇薇撅嘴不依,老年和尚却自神色一黯,道:“阿弥陀佛!老衲皈依佛门,
而亲情总难断绝,也算是心志不专了。”话声中,轻轻将蔡薇薇放下地来。

  老年和尚忽兴浩叹,中年妇人当即翟然一凛,惶声道:“娴儿该死,娴儿失
言了。”

  老年和尚苦苦一笑,道:“不必介意,老衲未成正果,算不得佛,所谓「人
非太上,孰能忘情?」何况是骨肉之情……”

  中年妇人急忙介面道:“佛法无边,原也不外人情常理,娴儿孑然抚孤,衷
心无依,您老人家何不还俗,容娴儿侍奉天年呢?”

  老年和尚摇一摇头,道:“娴儿呀,咱们家子嗣不盛,九代于兹,而且只剩
阴支,不长男脉,祖宗的香火,全靠女子传续,老衲当年出家依佛,固属一恩之
诚,妄想苦修功德,以盛子嗣,如今礼佛日久,诚如斯亦大谬,然则志贵从一,
甯有暮年易志之理?还俗之说,娴儿不必再提。”

  中年妇人蹙眉道:“那麽……那麽……娴儿为您老人家盖一座家庙,您老人
家……”

  孺慕之情,溢于言表,但言犹未毕,老年和尚已自朗朗一笑,截口道:“娴
儿何其疑?老衲与你见面,不是叫你侍奉来的。”

  中年妇人泫然道:“娴儿孑然孤立,无依无靠啊。”

  老年和尚道:“你太拘谨,恪遵祖上的遗训,固无不当,不察实况,不知开
拓生活的领域,自然感到孑然无依了。”

  中年妇人一怔,道:“老人家指的什麽?”

  老年和尚道:“是讲老衲,你应该多交益友,到外面走动走动,也不妨作一
点维护正义的事,这样一来,生活有了意义,情趣自然增高,孑然无依的寂寞之
感,便可不逐而去了。”

  中年妇人大感意外,瞠目讶然道:“怎麽?您老人家叫娴儿违背祖训?”

  老年和尚微微一笑,道:“祖上的遗训,乃是鉴于江湖上思怨纠缠,无止无
休,投身其中,便难自拔,究其所极,无疑是为子嗣耽忧。但人生数十寒暑,意
义何在?况且人之生死,自有天命,子嗣一节,更非人力所能左右,细加分析,
那是因噎废食了。”

  中年妇人骇然失声道:“这……这……”结口呐呐,却是无以为继。须知祖
上的遗训,宛如金科玉律,那年头讲究「君欲臣死,不得不死,父叫子亡,不得
不亡。」设有违忤,便是大逆不道。和尚不但是出家人,且是「娴儿」的外祖,
遽作此论,那是难怪中年妇人失声骇叫,却又无以为继了。

  只听蔡昌义欢声介面道:“嗨,有道理。生死有命,人生何为?咱们本是武
林中人,空有一身武功,不在武林中造一番事业,不为江湖人主持正义,岂不与
草木同……”

  言犹未了,中年妇人镇定心神,轻声喝道:“没有规矩,大人讲话,要你插
嘴。”

  老年和尚道:“不要骂他,年轻人该有创业的精神。”

  中年妇人蹙眉道:“老人家真的这样想麽?”

  老年和尚淡然道:“老衲潜思默想,觉得吾佛既有历劫超生的旨意,自有企
求众生安宁的愿望,俗家后代,倘能为此而努力,老衲的想法若然有误,纵然沦
入地狱,也是心甘情愿了。”

  蔡薇薇忽然叫道:“不会的,除恶就是行善嘛,公公身在佛门,心念苍生…
…”

  中年妇人又复截口道:“薇儿不要多话。”

  老年和尚笑问道:“娴儿莫非认为不当麽?”

  中年妇人俯首惶然道:“娴儿不敢,娴儿觉得祖上的遗训……”

  老年和尚哂然介面道:“你太执着了,小薇儿福泽绵绵,具有多子多孙之征,
小义儿秉赋特异,更非英年夭折之相,老衲断言子嗣无虑,你又何须耽心祖上的
遗训?”

  这中年妇人姓宣名文娴。父亲宣忠翔,母亲舒明媛,老年和尚便是舒明媛的
父亲,俗家的姓名叫做舒仲坚,出家以后,法号「元清」,他夫人戚婉君的远祖,
乃是三百年前金陵世家高华一脉。高华的独生女名叫高洁,又名雯儿,下嫁北斗
剑张铸魂的铱钵传人一武圣云震,云震有两房夫人,生有一子一女,次子夭折,
长女乃高夫人高洁所出,尔后历代相传,独乏男丁。七代传至舒仲坚的岳父戚棠
棣,又因舒仲坚的独生爱子为人排解纷争而丧命。戚棠棣痛定思痛,立下了后代
子孙不准涉足江湖的明训,舒仲坚也便因此离家出走,落发为僧了。中年妇人的
夫婿,名叫蔡元浩,十五年前,染疾而亡,中年妇人性子温驯,恪守祖上的遗训。

  元清大师又道:“近数十年来,江湖上表面宁静,骨子里暗潮汹涌,争夺霸
业的气氛激荡不已。老衲暗中观察,目下的武林,唯有云中山华家人守正不阿,
义之所在,绝不瞻顾。眼下枭雄四起,纷纷蠢动,也正是对他们华家而来,咱们
祖先主持正义的门风,若与华家的力量相结合,倒不失为明智的抉择。”

  蔡昌义一听元清大师赞同他的意见,顿时眉飞色舞的道:“是啊,华大侠公
子华云龙是孩儿的知己好友,此人的风神不去说他,其为人豪迈好义,性子爽朗,
咱们金陵五公子,没有一人比得上他……”

  话未说完,蔡薇薇已自介面道:“那个什麽华公子,就是刚才被人劫走的那
一位麽?”

  蔡昌义没好气的道:“都是你嘛,没有你打岔,华公子怎会被人劫走?”

  蔡薇薇黛眉一扬,道:“怎麽怪我呢?他自己武功不济怪得谁来?”

  蔡昌义眼睛一瞪,道:“他武功不济?哼,不要认为你自己武功了得,三个
蔡薇薇,不见得比得上一个华云龙。”

  蔡薇薇鼻子一皱,小嘴一撅,道:“哼,了不起嘛,结果还是被人劫走了。”

  蔡昌义大为气恼。道:“你……你……都是你令人分神,九阴教主什麽东西?
凭她想要……”

  蔡薇薇抢着截口道:“对敌分神,已犯武家大忌,就算他武功盖世,又有何
用?”

  蔡昌义气为之结,口齿启动,正待加以驳斥,他母亲宣文娴心头烦躁,怨气
无可宣泄,轻声叱喝道:“不要吵啦,旁人的武功高低与咱们无关。”

  元清大师微笑介面道:“娴儿错了,那华云龙确是一代俊彦,不但风神爽朗,
气度恢宏,而且守心仁厚,敢作敢为,再加机智绝伦,应变的能力超人一等,来
日扫荡妖氛,澄清武林的责任,怕是非他不足以担当。”话语之中,目光有意无
意的朝「薇儿」望了过去。

  蔡薇薇眼神一亮,道:“公公这样讲,岂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

  元清大师点一点头,道:“小疵不足影响他领袖群伦的气派,来日有缘,老
衲望你多多与他亲近亲近。”

  蔡薇薇小嘴一撅,道:“我才不希罕哩,将来要有机会,薇儿要斗他一斗。”

  元清大师微微一笑,转脸一顾宣文娴道:“娴儿意下如何?老夫认为小义儿
极有见地,你应该外出走动走动,困守家园,对你的身心无益。”

  宣文娴微一吟哦,道:“娴儿方寸紊乱,衷心无主……”

  元清大师朗朗一笑,道:“那就这样吧,老衲携义儿同行,先去救下华云龙,
你携薇儿一路。”谈论至此,宣文娴也同意了,于是祖孙四人分道扬镳,离开了
锺山之颠。

  ※※※※※※※※※※※※※※※※※※※※※※※※※※※※※※※※※
※※※※※且说九阴教主偷袭得手,夹协华云龙越过丛林,慌慌张张率领门下徒
众,投奔锺山之西,来到了扬子江畔。江畔有一座隐密的庄院,那庄院宅第连云,
气象宏伟,看去焕然一新,好似修建不久,无疑是九阴教主金陵分坛所在之地,
一行人到达江畔,经行投入庄院之中。

  华云龙穴道被制,昏迷不醒,对适才的一切,了无所知,苏醒时游目四望,
方知处身一所美轮美奂的敞厅。那敞厅宫灯流苏,金碧辉煌,九阴教主脸含微笑,
高居一张锦缎虎皮的高背椅上,那冷艳绝伦的幽冥殿主侍立在她的身后,其余刑
名殿主以及各堂堂主分立两侧,气氛庄严肃穆至极。

  华云龙暗运真力,默察灾道已解,周身殊无不适之处,当下镇定心神,筹思
应付之策,忽听九阴教主柔声说道:“华小侠,适才老身暗施偷袭,侥幸得手,
你不怪我手段卑鄙吧?”

  华云龙眉毛一扬,道:“你也知道暗施偷袭,手段卑鄙麽?”

  梅素若忽然冷冷一哼,道:“彼此对敌,斗智斗力各尽所能,你若不服,可
与本姑娘再战一场。”

  华云龙闻言之下,怒气汹涌,但与梅素若冷艳的美目一触,不觉气焰顿泄,
暗暗忖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徒逞血气之勇,只有自取其辱,我得另谋脱身之
计为是。”他这人不拘小节,每逢厄运,心智特别沈稳,原先大有宁折不弯的气
势,如今既已被擒,想法却又大变,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华云龙的是当之
无愧。

  事实上,另外还有一个极其微妙的因素,那便是梅素若容貌之美,早已深深
烙在他的心上,他风流成性,面对绝色佳人,纵然怒气冲天,一时却也发不出来。
当他想到「不能徒逞血气之勇」时,一双星眸,便自紧紧瞧着梅素若,一瞬不瞬。

  他那目光,旁人见了不外两种感觉,一种感觉平平淡淡,好似他心中平静如
止水,对那庄严肃穆气氛无所动,另一种感觉,便是心蕴怒火,对梅素若的言语
大为不忿,只因身已被擒,不敢遽而发作罢了。他那神芒熠熠的样子,瞧在梅素
若的限内,其感觉却是大为不同了。

  梅素若冷若冰霜,华云龙的目光却似熊熊烈火,他二人同是目不转瞬,相互
凝视,时光稍久,梅素若但觉心神一震,胸口若小鹿撞闯,怦然乱跳,某种极其
微妙的感觉顿袭心头,竟而莫名其妙的脸色一红,继之冷冷的哼了一声,始才掉
头他顾。既然脸红,却又冷哼,个中的情由,当事人亦自惘然,局外人自然更难
理解了。

  只见九阴教主阴阴一笑,道:“华小侠,以辈份而论,老身暗施偷袭,制住
了你的穴道,确是有失身份,但老身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试想令堂与老身极为投
缘,老身再度出山固然有意在武林之中争夺一席之地,然有令堂在,老身能与你
们华家为敌麽?”

  华云龙聪明绝顶,九阴教主言词反复,神态暧昧,显然别有企图,又怎能瞒
得了他的耳目呢。但见他目光一转,神态凛凛的注视着九阴教主,道:“哼,口
密腹剑,教主当之无愧了。”

  九阴教主不以为忤,道:“说来你也许不信,谋杀司马大侠夫妇的事老身有
份,「玄冥教」主有份,顾鸾音也有份,你对老身独有怨懑,那是有失公允了。”

  华云龙暗暗震惊,忖道:“她这般坦陈血案的内情,那是定要杀我了。”他
心头震惊,外表不动声色,目光一梭,冷然说道:“华云龙眼前是阶下之囚,要
杀要刮,全凭教主,你讲这些有什麽用?”

  九阴教主微微一笑,道:“老身只是叫你相信,我对你华小侠并无恶意。”

  华云龙道:“华云龙并非三岁孩童,甜言密语对我不生作用,有话爽直的讲,
我华云龙能答便答,不能作答,纵然鼎镬加身,也休叫我吐露只字片语。”

  忽听那身材矮小的引荐堂主申省三阴阴一笑,道:“实对你讲,咱们也无话
可问,老朽职司本教引荐堂,你若愿意归顺本教,老朽在教主座前美言几句,负
责为你引荐。”

  一般讲来,武林中各门各派,规律极严,教主在座,属下之人焉有插嘴的余
地?但这姓申的堂主不但贸然介面,且有擅作主张之势,而九阴教主竟无不悦之
色,那就耐人寻味了。华云龙七窃玲珑,略一思索,便有所得,当下朗朗一笑,
道:“这倒也好,投身九阴教下,华某不但可以创一番事业,且能与梅姑娘朝夕
相聚,哈哈,美女在抱,前程无量,华某艳福不浅,大可出人头地了。”

  梅素若玉脸通红,峻声叱喝道:“你胡说什麽?”

  九阴教主道:“华小侠倘使真愿辅助老身,老身便将若儿许配于你,亦无不
可。”

  梅素若急声接道:“师父,这姓华的口齿轻薄,可恶之极,若儿……若儿…
…”

  九阴教主挥一挥手,道:“为师的自有主张,你别打岔。”

  华云龙脸色倏沈,肃容接道:“你那主张不外打听华某长辈的行踪与意向,
再不然便是扣留华某为质。哼,三十年前故技重施,可惜对华某无用。”

  九阴教主暗暗吃惊,眉头一扬,道:“当真对你无用麽?”

  华云龙嘴唇一披,哂然道:“华某不为美色所迷,不为威武所屈,任你有千
般伎俩,万种毒刑,也休想叫华某听你摆布。”

  梅素若实在气他不过,冷然接道:“你刚才口口声声宁可被杀,不愿被擒,
眼下你是阶下之囚,怎不设法自绝呢?”

  华云龙星眸移注,道:“在下与梅姑娘有仇麽?”

  他那目光朗若晨星,似笑非笑,梅素若与他的目光一触,心头又复怦怦直跳,
怔得一怔,始才冷声道:“有仇,仇深似海,怎麽样?”

  华云龙暖昧的笑了一笑,道:“梅姑娘纵然与在下有仇,你这激将之法也是
无用。华某与旁人不同,你可知道眼下我在想些什麽?”他说着将头一歪,好似
小孩故作神秘之状。

  气得梅素若牙根发痒,恨不得咬他一口方始甘心,当下银牙一锉,狠声说道
:“管你想什麽,本姑娘但知你该死。”

  华云龙哈哈大笑,道:“华某怎麽能死,我若一死,你岂不……”他本想说
「你岂不要守望门之寡」,这原是顺着九阴教主「便将若儿许配于你」那句话而
发,本也顺理成章。但他话到唇边,忽然感到过份轻浮,只怕太伤梅素若之心,
因之倏然住口,硬将那句话咽了下去。

  华云龙纵然风流,梅素若容颜之美,气度之华贵,是他生平所仅见,梅素若
虽冷若冰霜,彼此虽处于敌对地位,但叫华云龙真正去刺伤梅素若的心,以华云
龙的性格,那是怎样也不会作的。他如此,梅素若何尝不是一样。

  所谓「美人自许」,这「自许」二字,包含她所接触的人,那情形好似百万
富翁不愿与乞丐往来一样。真正的美人一方面自许其美,另一方面,总也希望她
所接触的人与她一般美艳绝伦,尤其对于异性,这种要求越发显着。文采风流,
无论容貌与风度,俱各超人一等,乃是真正的美男子,梅素若既是美女,若说她
面对这样一个俊美无比的男子而无动于衷,那便是欺人之谈了。

  她动心,而且激动无比,只因乖戾的教养,造成她仇视俊美男子的性格,加
上华云龙挑达不羁,恰恰是她平日怀恨最深的一型,表面看去,华云龙又复对她
的美色漠然无动于衷,因之她口口声声要杀她,大有与她誓不两立的趋向。偶若
细加分析,这种趋向,实因暗暗心折之所致,只是她自己并未觉得罢了。

  此刻,梅素若双目之中,冷焰电射,大有便将出手之势,华云龙话至中途,
倏然住口不语,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因之她微微一征,峻声道:“讲下去啊,怎
麽又不讲了?”

  华云龙道:“不讲也罢。”

  梅素若使上了小性,厉声喝道:“偏要你讲,倘若不讲我割下你的舌头。”

  华云龙耸一耸肩,道:“好吧,我讲。我在想如何脱身,你相信吗?”此话
一出,梅素若楞然瞠目,其余诸人,却忍不住哄堂大笑。这是难怪他们要笑了,
被人所执,又复处身强敌环伺之中,居然说出这等没骨气的话来,而且还问人是
否相信,岂不窝囊之极,梅素若暗暗忖道:“这是怎麽一个人啊?看他英气勃勃
分明天生傲骨,为何又这般幼稚,竟会说出这种话来,难道……难道他自信得很,
确有力量脱身麽?”

  这时,华云龙坐在对面椅上,笑意盎然,顾盼自若,好像处身友朋之中,淡
然而平实,确是令人莫测高深。须知梅素若性格之冷漠,亦非常人可比,大凡这
种因后天的教养而趋于冷酷无情的人,其爱憎的观念也比一般人格外强烈。这时
她尚未察觉自己对华云龙的爱意,因之只觉华云龙处处可恨,处处可恶,若是让
他脱身而去,在她的心念之中,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屈辱,眼下这样想,自也无
怪其然了。

  那身材矮小的引荐堂主申省三,无疑是个阴险多诈的人,他一面大笑,一面
目不转晴的注视着华云龙的动静,众人大笑声中,他忽然冷冷的道:“启禀教主,
这华云龙是个个滑头,没有华天虹君子之风,依属下的意见,咱们不必多费心机
了。”此话一出,笑声顿歇,众人的目光,齐齐都向华云龙身上投去,华云龙微
笑如故,却是安若磐石,厥状镇静得很。

  只听那传道堂主樊彤介面说道:“属下也这样想,宰了小的,何愁老的龟缩
不出,咱们既要称雄武林,与那华天虹势同冰炭,极难相容,何不宰了这小子,
痛痛快快的大干一场。”

  此人好大喜功,显然不信华天虹的利害,因之肆无忌惮,气焰极盛。华云龙
看不惯他的气势,畅声大笑道:“动手啊,华某眼下是俎上之肉,你怎麽不动手
呢?”

  那刑名段主厉九疑阴声接道:“迟早总是要动手的,只要教主下令,老朽先
叫你尝尝「燃指焚香」之刑。”

  这刑名殿主厉九疑顶门微秃,身形高大,眼睛黑少白多,眼白满布血丝,无
疑是个凶残狠毒的暴戾之徒,华云龙暗暗忖道:“这人是个屠夫,靠宰人起家的,
外公的从戴昱就是这等模样,这种人心肠歹毒,万万容他不得,只要动手,我先
取他的性命。”

  那司理堂主葛天都资格最老,对九阴教主的思想也最清楚,这时忽然越众而
出,朝那九阴教主躬身作礼,道:“教主缅怀故旧,对华云龙眷顾至深,怎奈华
云龙不识抬举,自命侠义,对教主毫不尊敬。此人刁钻古怪,想以故旧叫他知所
感戴,怕是难以如愿了。”

  这些人七嘴八舌,言词纷纭,气势不一,但九阴教主默默不置一词,显然都
与她的心意不合,唯独这司理堂主葛天都了了数话,却使他缓缓颔首了。她颔首,
但却仍未开口,只是吟哦沈思而已。须知九阴教主睿智深沈,个性执拗之极,是
个极端阴险狠辣的人,当年她对白君仪极具好感,一心一意要收白君仪为徒,此
事固与愿违,但那白君仪的影子,始终未从她的心头抹去,况且当年尚有另外一
种妄想,那便是收下了白君仪,华天虹便有可能投入九阴教下,如此一来,武林
霸业自可垂手而得。

  这是往事,如今事隔多年,她那争霸之心未戢,这次出山,无疑别有仗恃,
不料甫落江湖,首先便遇上白君仪的儿子,华云龙酷似父母,因之她用上怀柔之
策,尽量表现长者的风度,要想凭那一厢清愿的「情意」拢络华云龙,与华天虹
一家攀上交情,以达其称雄武林的夙愿,究其用心,说得上「故技重施」了。

  严格的讲,九阴教主记恨之心极重,当年华天虹崛起武林,领袖群伦,阻挠
她成就霸业的雄心,她自然难以忘怀,譬如谋害司马长青及其夫人柯怡芬,造就
梅素若冷酷无情的性格,这些可说都是针对华天虹而发,但她也是个只求目的,
不择手段的人,既不能将那畏惧华天虹用心理形之于外,又无绝对的把握挫败华
天虹,转而用怀柔的手段去套交情,那也是从权达变的常事。

  殊不知华云龙表面随和,看去凡事都不在意,买际却是极有主见的人,加上
他聪明绝顶,不拘小节,往往见风转舵,令人捉摸不定他真正的意向,因而莫知
所适。为此,九阴教主颇受困扰,也曾起过杀心,在锺山之巅便曾因此而发怒,
怎奈她个性执拗,不愿更改一厢情愿的想法,如今葛天都点明了,而且讲得很含
蓄,也不伤她的尊严,因之她微一沈吟,便自目光凝注,道:“依你之见呢?”

  葛天都身子一躬,道:“依属下之见,不如将他软禁起来,一面放出消息,
看看他父母的反应,一面通知玄冥教主,请他定一时地,共商对付华天虹的大计。
反正咱们已经看出,与华天虹等一夥人迟早不免一战,这华云龙能用则用,若是
无用,到时候废掉了事。”他之所谓「能用」,便是可作「人质」之意。

  九阴教主尚未表示可否,华云龙已自哈哈大笑道:“好主意,好主意,面面
俱到,乾脆了当,华某不用奔波了。”站起身来,便朝厅后走去。

  梅素若身形微闪,挡住了他的去路,峻声喝道:“干麽?”

  华云龙眉头一扬,道:“休息去啊,你们不是要软禁我麽?”

  梅素若冷冷一哼,道:“想得倒舒服,你道软禁是好受的?”

  华云龙肩头一耸,笑道:“软禁嘛,顾名思义,总不致于手链脚铐,加上刑
具吧?”

  耸肩而笑,原是俏皮的动作,只因其人风神俊逸,便连这俏皮的动作,也别
有一种潇洒自如的韵味,梅素若见了,芳心好似被他挨了一拳,愈看愈不是滋味,
不觉鼻子一掀,连声冷哼不已。冷哼声中,突然娇躯一转,朝那九阴教主道:
“师父可是决定了?”

  九阴教主但觉她气愤之极,不禁讶然道:“决定什麽?”

  梅素若道:“将这姓华的囚禁起来。”

  九阴教主恍然道:“哦……怎麽?你有意见?”

  梅素若道:“没有,不过师父若已决定,请将姓华的交给若儿。”

  华云龙忽然怪笑道:“好啊,有女相陪,华某交桃花运了。”

  九阴教主冷然一笑,目注徒儿,道:“交给你干麽?此人古怪得紧。”

  梅素若道:“不怕他古怪,我要好好叫他吃点苦头。”

  九阴教主想了一下,道:“好吧,让他吃点苦头。可要注意,别将他弄成残
废,为师的另有用处。”

  梅素若应一声「是」,转身冷然道:“走啦。”

  华云龙毫不在乎,又复俏皮时作了一个手势,笑道:“请,姑浪请引路。”
梅素若冷冷一哼,也不言语,转过身子,运朝厅后屏门走去。华云龙再朝九阴教
主洪一拱手,道:“家父母有讯息时,烦教上通知在下一声,失陪了。”撒开大
步,竟自坦然的跟随梅素若而去。

  见到华云龙坦然无所畏惧的模样,刑名殿主厉九疑等一干人各现狞笑,九阴
教主却眉头一皱,暗暗忖道:“这小子究竟是什麽性格?他当真不怕受刑,不怕
死?还是自恃……”意想愈是心烦,不觉大喝一声,道:“散啦,按预定步骤行
事,葛堂主着人会知玄冥教主……”话未讲完,人已领先退去。

  ※※※※※※※※※※※※※※※※※※※※※※※※※※※※※※※※※
※※※※※且说梅素若默然前导,华云龙紧随而行,这二人一个冷漠肃然,一个
笑脸盈盈,笑脸盈盈的如沐春风之中,冷漠肃然者令人望之心寒。但是,这二人
的神色纵有不同,其俊美飘逸之处,却是无分轩轾,恍如金童玉女,下历凡尘。

  走尽回廊,穿过一列房舍,到了一处幽篁环绕的独院。那是梅素若的住处,
地当此院的东南角,这独院背临锺山余脉,门前有一条人工掘成的深深小溪,院
内景色幽雅,气氛静谧之极。进人独院,一个穿着翠绿短袄的垂髫小婢迎了上来。

  梅素若冷冷地道:“准备绳索,送来厅屋备用。”身子未停,迳朝一座小巧
精致的瓦房行去。

  华云龙亦步亦趋,笑意盎然,经过垂髫小婢的面前,还向她作了一个鬼脸。
那小婢倒是怔住了瞪着一双妙目,一时竟忘了行动。梅素若倏然转过身子,峻声
叱道:“发什麽呆?我讲的话没有听见麽?”

  垂髫小婢惊然一惊,脆声道:“听见啦。”撒开步子,如飞奔去。

  步入精舍,梅素若气唬唬的在中间一张高背锦椅上落坐,华云龙意态闲散,
举目朝四周打量。这是一座三明两暗的建筑,格局虽小,气派极大。中间是花厅,
两边是梅素若的闺房,书室、行功室。那垂髫小婢的卧室便在行功室的后面,家
俱油漆光亮,都是上等招木制造,极尽精致纤巧之能事,两旁墙壁及中堂,均挂
有名家字画,屋子里收拾得点尘不染,可知梅素若是个极爱整洁的人。

  这时已是掌灯时分,须臾,垂髫小婢手托茶盘,另一手携带一捆麻绳走了进
来。梅素若见了,顿时杏眼圆睁,喝道:“谁叫你备茶啦。”

  垂髫小婢自作聪明,道:“有客嘛,我来点灯。”将茶放在几上,麻绳放在
地上,便待转身去取火。

  梅素若一声娇叱,道:“胡说,谁是客人?”垂髫小婢讶然瞠目,瞧瞧梅素
若,又瞧瞧华云龙,一副不解之状。这小婢十二三岁,是个极端秀丽的孩子,圆
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稚气未脱,天真无邪,平日伶俐之极,甚得梅素若的喜
爱,此刻却自变得迟钝了。

  华云龙忽然笑道:“姑娘小气了,在下纵不是客,叨扰一杯清茶又算什麽?
何必对这麽一个孩子发脾气。”

  梅素若冷冷的瞧了他一眼,朝那小婢道:“苹儿怎麽啦?……去喊小娟小玫
来,回头再来点灯。”

  苹儿无疑尚不解事,仗着平日得宠,眉头一皱,道:“何必去喊她们,什麽
事苹儿能做啊。”

  梅素若脸色一沈,道:“叫你你就去,噜苏什麽?绑起他来,你能够麽?”

  苹儿又是一怔,暗暗忖道:“怎样?绑起他来?他……他……得罪小姐啦?”

  华云龙朗朗一笑道:“区区一根绳索,绑得住我麽?”

  梅素若漠然说道:“回头便知。”

  华云龙道:“就算绳索绑得住我,我若不肯束手就缚,纵然是姑娘亲自动手,
也不见得便能如愿哩。”

  梅素若冷声一哼,道:“除非你不是英雄,小娟小玫比苹儿大一岁,你大可
一试。”

  华云龙闻言一怔,暗暗忖道:“这倒是难了,我岂能与她们动手?但……但
……我也不能束手就缚啊。”想了一想,注目含笑道:“我真不懂,姑娘为何一
定要绑我?那多费事。”

  梅素若冷然说道:“告诉你也无妨,我要将你吊起来。”

  华云龙道:“吊起来又如何,这算叫我「吃点苦头」麽?”

  梅素若道:“这算苦头,岂不便宜了你。我将你倒悬三日三夜,不给你饭吃,
不给水喝。”

  三日不吃饭,练武之人也许熬得过去,三日不饮水,任何人也受不得的,何
况是「倒悬」三昼夜,那腑脏倒翻,血气逆行的滋味岂是好受的?这种慢性折磨
人的手段,她还说不算苦头哩。华云龙暗吃一惊,下意识的朝门外一棵巨大榆树
望去。

  梅素若见他吃惊之状,大感畅意,不觉抿一抿嘴,接着又道:“你好象什麽
都不在乎,大概自恃得很,那就尝尝倒悬的滋味吧。”话声一顿,移注苹儿道:
“走啦,尽在那里发什麽呆?”

  华云龙苦苦一笑,道:“梅姑娘,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我华云龙与你无怨
无仇,纵有怨仇那也是上一代的事,你竟然想办法整治我,这……这真是从何说
起。”

  梅素若漠然冷笑道:“怎麽样?你也有畏惧的事?”

  华云龙将头一摇,道:“姑娘错了,我华云龙不知畏惧为何事,所谓「拚死
无大难」,饿上三日,吊上三日,又算得了什麽?只是……只是……唉,不说也
罢。”

  俯下身子,拾起地上那捆绳索,在手中掂了一掂,忽然目注苹儿道:“小苹
儿,请你过来一下。”

  苹儿一怔,道:“干什麽啊?”

  华云龙淡然一笑,道:“喊人麻烦,你们小姐又不屑自己动手,请你过来绑
一绑吧。”此活一出,苹儿越发怔楞,梅素若目幻异彩,同样的深感意料之外。

  在梅素若想来,华云龙已经被她用言语套住,纵然再加奚落,也是不能反抗。
她正想看看华云龙遭受奚落时,进退两难的狼狈之状,不料华云龙倏然一变,变
得温驯异常。不但话至中途,浩叹而止,而且不叫喊人,便叫那十二三岁的苹儿
前去绑他,这种转变,岂是她始料所及。

  她携楞的瞧了华云龙一阵,觉得华云龙坦然镇静,好似语出至诚,并无诡计,
但她不敢相信,诧异迷茫中,不觉亢声道:“哼,你想暗算苹儿麽?”

  华云龙失笑道:“姑娘多疑了,华家的后代,没有讲话不算数的。姑娘以英
雄两字赞许华云龙,我华云龙若是不知自重,岂不使姑娘失望了?”

  他讲这话时,神色自然,不失端庄,了无讥讽俏皮的意味,梅素若听了,莫
名其妙的心头一震,脆声叱道:“胡说八道,谁失望……”忽觉越描越黑,一阵
红晕涌上了脸颊,话声倏然顿住。

  华云龙怔了一下,欠身说道:“姑娘勿怪,在下的意思,是说愿意做个英雄,
当不致卑鄙无耻,暗算苹儿。烦请吩咐苹儿一声,叫她来绑吧,只是……”

  梅素若闻言之下,脸色更红,顿了一顿,忽然沈声道:“不,「只是」怎麽
样?先讲下去。”

  华云龙道:“讲也无用,不讲也罢。”

  仍是「不讲也罢」,梅素若大感恼怒,峻声叱道:“我要你讲,不讲我吊你
七天七夜。”

  华云龙坐正身子,庄重的瞧了梅素若一阵,乃道:“姑娘定要知道,在下只
得直讲了。”

  苹儿忽然脆叫道:“不可胡说啊,胡说小姐要生气的。”

  华云龙朝她一笑,算为致谢,回过头来,一本正经道:“姑娘之美,超绝尘
寰,宛若瑶池仙子,在下自觉见过的美女不少,但与姑娘相比,那有云泥之别…
…”

  话犹未毕,梅素若嗔声叱道:“美与不美,与你无关,姑娘不听阿谀之词。”

  华云龙肃容接道:“这不是阿谀之词,乃是由衷之言。凭心而论,在下见到
姑娘,便有心仪之感,岂料姑娘……”

  梅素若大怒喝道:“你胡说什麽?”

  苹儿失声介面道:“不是胡说啊,小姐确是很美,任何人见了……”

  梅素若霍地站立,叱喝道:“你在帮他讲话麽?”

  苹儿悚然一惊,道:“苹儿不帮他,苹儿讲实话。”

  华云龙起立介面道:“苹儿是你的侍婢,焉有相帮在下之理?可借姑娘美则
美矣,性格过于冷僻了一点,便以对待在下而言……”

  梅素若目光一棱,冷焰如电,此刻的心情是怒是烦,她自己也分不清楚,未
容华云龙将话讲完,又复截口道:“对你怎样?不要自认为长得英俊,姑娘便该
善待你,苹儿,将他绑了。”

  话声斩钉截铁,毫无圆场的余地,华云龙将头一摇,道:“既然如此,何必
定要我讲,苹儿,麻烦你啦,请照你们小姐的意思做,绑紧一点。”话声中,到
了苹儿身边,将绳索递了过去。

  苹儿漠然接过绳索,却不动手。梅素若峻声喝道:“动手啊,还等什麽?”

  苹儿无奈,走到华云龙背后,先绑住他的手腕。她身材矮小,华云龙蹲下身
子,让她去绑手臂。两条手臂缚在身上,华云龙的上身便失去自由了。但只缚了
一圈,梅素若不大满意,沈声斥道:“绑人都不会绑?不要绑手臂,绑住脚踝就
行啦。”

  华云龙道:“姑娘最好封闭我的穴道,不然我忍受不住时,会将绳索震断的。”

  梅素若道:“想得倒得意,你想浑然无知,不觉痛楚麽?哼,那榆树高达九
丈,你已见过,不怕摔死,尽管震断吧。”华云龙暗暗叹一口气,两眼一闭,不
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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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下

  半响过后,厅堂燃上灯,华云龙已经倒挂金钩一般,被吊在榆树梢头的细枝
之上。这时,梅素若坐在厅屋正中,另外两个小婢模样的女孩侍立两侧,苹儿站
在她的面前,撅起小嘴,状似不悦,但梅素若视若无睹,目光空空洞洞,好象思
索什麽,又好象什麽也没想,冷冷冰冰的默然无语。

  过了半晌,右边那个较小的小婢不耐沈寂,怯生生的道:“小姐,咱们饿啦。”

  左边较大的小婢轻声接道:“别吵,小玫,小姐折腾了三天,累啦。”

  小玫道:“累了也得吃饭啊,人已吊上去,呆在这里干什麽嘛?”

  苹儿介面道:“谁知道呢,人是小姐自己要一绑,要吊的,吊上去以后,就
是这副模样,不言不动的,请她吃饭也不答理。”

  梅素若听见了,目光转动,朝三个小婢瞥了一眼,淡淡的道:“不要吵我,
你们都下去,我在这里看着姓华的。”

  苹儿撅着嘴唇道:“那有什麽好看的?”

  梅素若烦躁的道:“你好噜苏,我在监视他,谁说看他啦?快下去。”

  较大的小婢便是小娟,她较懂事,一见梅素若神色不豫,连忙挥手,道:
“走啦,小姐心烦,咱们吃饭去。”转身行了一礼,领着小玫与苹儿,急急退出
厅去。

  人影消失,门外传来苹儿的声音,悄悄说道:“怎麽回事嘛,小姐好象变了
……”当真变了麽?怕是只有梅素若自己明白了。

  ※※※※※※※※※※※※※※※※※※※※※※※※※※※※※※※※※
※※※※※且说华云龙吊在树上,那滋味真不好受。他手脚被缚,头下脚上的吊
在树枝之上,微风吹来,那树枝幌幌荡荡,随时都有折断之虑。他说过「除死无
大难」,这种精神上的威胁,倒也不去说它,要命的却是血气逆行,五脏六腑都
朝喉头拥挤,似乎要从口鼻之间挤出腔外,挤得他头脑晕眩,直欲呕吐。

  然则,吐不得,一吐更糟,那将吐完胃里的清水,呕出血未,直至毙命而后
已!因之,他竭力忍耐,竭力排除一切纷遝的杂念。甚至连肉体上的痛苦,也想
将它摒置于意念之外。可是,这不容易啊。所谓「切肤之痛」,表皮上的痛苦尚
且难以忍受,何况这痛苦发自体内,遍及全身,几无一处好受。

  日影缓缓西斜,淡淡的月光,从那枝叶缝隙间照在华云龙身上,就象千万支
利箭射在他的心上一样,愈来愈是难以忍受了。他脸色发青,头皮发炸,身上的
衣服,已经分不清露水与汗水,喘息的声音,宛如力耕甫歇的水牛。这还只有三
个时辰啊!往后三十三个时辰怎样支撑下去?

  渐渐地,喘息声小了,汗水也不流了,但脸色却已由青变紫,由紫变白,如
今不见一丝血气,终于失去了知觉。梅素若不知何时已经退走,精致的房舍不见
一丝灯光,但将将沈的月色反而愈见皎洁,愈为明亮。明亮的月光下,忽见两瞥
人影由东方飘然而来。人影逼近十丈而止,赫然竟臯元清大师和那性子急躁的蔡
昌义。

  元清大师游目四顾,悄声说道:“这座庄院气派极大,却又远离市嚣,隐秘
如斯,看来这一次的方向找对了。”

  蔡昌义道:“管他对不对,义儿与其余几位兄弟找遍金陵城,不见九阴教的
人影,半夜决定各奔一个方面,一直追寻下去,如果不是与公公约定见面,义儿
岂肯坐镇金陵,担负传递讯息之责。进去啦,搜他一搜再说。”

  元清大师道:“别莽撞,老衲是出家人……”

  蔡昌义急道:“出家人怎样?如果华兄不幸遇害,公公也不管麽?”

  元清大师道:“老衲八十九岁,礼佛已久,管不了那麽多了。”

  蔡昌义一怔,道:“那不,您……”

  元清大师道:“小声一点,老衲只是觉得江湖上杀气弥漫,不是众生之福,
鼓励你娘出山尽一点力。”

  蔡昌义道:“娘是娘,华云龙是华云龙,义儿看得出来,公公对华兄弟关心
……”

  元清大师介面道:“这就是所谓缘份,老衲只是觉得与那孩子有缘,想要和
他聚聚,至于个人的生死荣辱,那要你们自己去决定了。”

  大师的话声始终很低,语气也极其平淡,蔡昌义想想目下仍以华云龙的安危
为重,其余的大可留后再讲。他与华云龙投缘至极,又是个义重如山的人,当下
亢声道:“不管啦,进入再讲。”步子一迈,就待撒腿奔去。不料身形甫起,人
已被元清大师一把拉住。

  元清大师道:“慢一点,你看那是什麽?”

  蔡昌义一怔,回头道:“什麽?”

  元清大师举手一指,道:“你看,树梢吊着一个影子,好像是人。”蔡昌义
急忙回头,顺看他的手指望去。

  原来那元请大师一身功力已至化境,目力超过常人十倍,华云龙吊在枝叶当
中,但因月光皎洁,风吹树叶,树枝荡漾,华云龙的身子也随树枝浮沈不已,大
师虽在讲话,犀利的目光,一直在朝庄院之中搜索,因之被他发现了。

  蔡昌义的目力不如大师远甚,瞧了半晌,仍无所见,但他却道:“进去看看,
说不定正是华家兄弟。”

  话声甫落,元清大师倏然抓住他飘然远遁,后退十余丈,隐身一块大石的阴
影之后,传音说道:“不要讲话,庄中有人查究来了。”

  果然不错,衣决飘风之声紧随而起,有人登上了院墙,在朝这边查看,差幸
大师功力奇高,适时隐蔽,故此未被来人发觉。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九阴教幽冥
殿主梅素若。梅素若好似睡不安稳,蔡昌义的话声高了一点,因之惊动了她,急
急循声而至,前来查勘究竟。

  但她仍是一无所见,瞧了半响,又复缓缓退去。行经榆树之下,她抬头看了
华云龙一眼,这时,华云龙神色大变,人已憔悴。正处昏迷之中。她脸上神情动
了一下,倏又冷声一哼,转身进屋面去。元清大师以耳代目,凡是带有声响的举
动,均已了然于胸,顿了一下,乃道:“吊着的影子,果然是那姓华的孩子。”

  蔡昌义大为紧张,不觉失声道:“真……”倏然警觉不能出声,话声一顿而
止。

  元清大师道:“不要紧张,既然知道有人在此处,那就好办。”

  蔡昌义传音急声道:“怎麽办?那看守他的人警觉性极高,咱们除了动手抢
夺,另外还有办法麽?”他性子纵然急躁,事到临头,却也并不鲁莽。

  元清大师赞许地将头一点,道:“老衲自有办法,咱们暂时退走。”

  蔡昌义对他公公自然相信得过,但一叫他退走,他又急了,连忙传音道:
“这……这……他不要紧麽?”

  元清大师道:“人在昏迷之中,气机极弱,正受血气逆行的煎熬。这孩子也
真难得,毅力大异常人,他好似极力挣扎,强自提聚真气,逼使血气逆行的速度
减低,这样一来,那是够苦的了。”

  蔡昌义大为焦灼,急声道:“他怎会血气逆行?怎会晕迷?怎会……”

  元清大师道:“他被倒挂身子,吊在树上。”

  蔡昌义道:“这……您老人家不去救他麽?”

  元清大师道:“老衲正想为他尽点力,你不要急,咱们退远一点。”举步而
行,瞬间数丈,身法之轻灵快捷,宛如天马行空,不带丝毫火气。

  蔡昌义疑念丛生,但又不使大声追问,只得急步相随。祖孙二人退到一处土
阜之上,元清大师相度了一下形势,随即闭目合十,盘膝坐了下去,蔡昌义侍立
一侧,满怀疑问的瞧着他的举动。良久不见动静,蔡昌义大感不耐,他正待开口
催促救人,忽见元清大师雪白的胡子无风自动,凝目注视下,方见他嘴唇翕动,
极有韵致。

  禁昌义诧异万分,不货回头朝那庄院瞥了一眼,暗暗付一道:“他老人家在
与华老弟讲话麽?相距五十余丈,传音入密的功夫还能有效……”

  蔡昌义诧异不已,那厢华云龙确是听到声音了。那声音细如蚊蚋,慈和已极,
正是元清大师所发。元清大师道:“孩子,不要慌张,老衲助你一臂之力。你先
散去提聚的真气,慢一点,徐徐的散去,再听老衲告诉你怎麽样运功行气,痛苦
就会减轻了。”

  这时的华云龙,无论从那一方面去看,都像早失去知觉,事实上他也确已晕
迷。但是,人虽晕迷,元清大师慈和的声音,却仍听得一字不漏,这得归功于华
云龙坚毅无比的意志。须知华云龙纵然风流,纵然不愿在梅素若面前失去英雄气
概,但对倒悬三日的痛楚却非一无所知,只因他性子刚毅,不畏艰难,奉命追查
血案的内情,纵获端倪,案情却似更越复杂了,九阴教主这条线索最为明朗,他
要续查详情,不愿离去,所以故作毫不在意,自愿就缚,听任梅素若将他倒吊起
来。

  当时他有恃无恐,认为仗待他们华家的独门心法,先行提聚一口真气,纵有
万分苦楚,决不至于不能忍受。讵料事实不然,那血气逆行,脏腑挤迫的痛楚,
比他想像中难受十倍,最后仍旧不免陷于晕途之中。不过,晕迷是一回事。如非
他先提聚一口真气,虽在极端苦痛之下,仍能凭快坚毅无比的意志力,控制那股
真气不使倏散,别说晕迷之中,无法听到元清大师的话声,此刻恐怕早已呕血不
止了。

  元清大师内力精纯无比,话声虽小,注入华云龙的耳中,却如暮鼓晨钟一般,
具有镇摄心神,发人猛省的力量,华云龙听了,人未清醒,意志却已不知不觉遵
照大师的吩咐,缓缓散去提聚的真气,任其自由骋驰。真气缓缓散去,痛苦却是
遽然大增。

  元清大师的语气适时又起,道:“注意了,孩子。”接下一字一顿,铿锵接
道:“此身非所有,此心非所有,往来苍冥间,混沌无休止,动静乘太极,顺逆
犹轮回,与机击……”这是一篇逆气行功,至高无上的内功修为口诀,字字珠玑,
内容极其深奥,乃是武圣云震晚年参悟的绝学之一。

  须知当年的云震,兼修佛、道两门的至高绝学,后来又得高华的传授,晚年
的武功已至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最高境界,只因缺乏子嗣,更将心力专注于武
学的钻研,勘破了佛家所谓「轮回」之机,创下了这一篇「逆气行功」的修练法
门。

  严格的讲,这一篇内功口诀,乃是云震一脉武功之总成,倘能得其精义,勤
加修练,那便如同一般练武之人打通了任、瞥二脉,一身功力,定能于短期内突
飞猛进。但是,如非资秉奇高,兼而具有慧根的人,对这一段简捷玄奥的口诀,
根本就不能练,此因逆气行功,大反生理之常的缘故,如若不然,元清大师岂有
不传蔡昌义之理?大师甫见华云龙,便自含笑赞许,道理也就在此。

  这时,蔡昌义见不到华云龙,但见元清大师嘴唇蠕动不已,想要发问,却又
不知大师讲些什麽,一旦受了干扰,是否对华云龙有许不利,因之瞪着一双巨目,
心头的焦急,当真是无以复加。半晌过后,元清大师的嘴唇停止蠕动,蔡昌义再
也顾不了许多,顿时枪前一步,俯身问道:“公公,您在讲些什麽?华兄弟无恙
麽?”

  元清大师白眉一抬,睁眼含笑道:“无恙。”

  蔡昌义浓眉一皱,道:“您讲详细一点嘛,华兄弟究竟怎样啦?”

  元清大师道:“这孩子的确是百年难见之材,咱们家的武功不虑失传了。”
他纵然是个方外之人,此刻竟似按捺不住心头的欢畅,讲起话来答非所问,可见
他对留传武功之事索念极深。

  蔡昌义不觉「唉」了一声,道:“您老怎麽啦?义儿在问华兄弟的境况啊。”

  元清大师一愕,道:“哦,他不要紧,老衲已将咱们家「无极定衡心法」传
授于他,让他再吊几天。”

  蔡昌义心头略宽,但仍不解的道:“什麽叫「无极定衡心法」?”

  元清大师道:“所谓「无极定衡」者,便是气机无垠,抱元守一之意。可惜
你资秉不符,不然的话,这一篇祖传的独门无上心法,便可传授你了。”

  蔡昌义得失之心不重,一心悬念华云龙的安危,对于独门心法是否传授于他
毫不在意,只见他浓眉一皱,又问道:“那……何不乾脆将人救走,为何要让他
多吊几天?”

  元清大师道:“咱们独创心法,迥异寻常,必须先使血气自然逆行,才能进
入第二层门径,因之,修练本门心法,第一阶段,便是倒悬……”

  蔡昌义道:“这有何难?回去再将他倒悬起来,不一样麽?”

  元清大师失笑道:“若是这般容易,你也可以得传了。”

  蔡昌义微微一怔,道:“这……另有难处?”

  元清大师道:“难在「自然」二字。”

  蔡昌义眉头一蹙,奇道:“人若置身倒悬,那血气的逆行,如何自然啊?”

  元清大师道:“置身倒悬,血气的逆行,并非自然,因之修练本门心法,必
须生具慧根,灵台空明的人才行。那孩子的资秉大异常人,被人倒转身子,吊在
树上,一心只想如何减轻痛苦,别无杂念,晕迷之中,仍能领悟老衲所授的口诀,
按那口诀行动,毫不勉强,这便叫做「自然」了。”

  蔡昌义恍然而悟,道:“哦,所以您老让他多用几天,以免影响他的心理,
破坏「自然」的现象,是这样麽?”

  元清大师领首嘉许道:“义儿不失聪明,那孩子纵然灵台空明,心志极为专
一,倘若不变现状,使他能自生驾轻就熟之感,当此初窥门径之时,岂不对他更
有益麽?走吧!趁此机缘,老衲另外传你一点防身的武功。”话声中站起身子,
飘飘然领先行去。

  蔡昌义疑念顿释,心头也放心了,听说另有传授,顿时胸怀大畅,高高兴兴
的紧随身后,奔向金陵。

  ※※※※※※※※※※※※※※※※※※※※※※※※※※※※※※※※※
※※※※※忽忽三日,这一日申末时分,梅素若由前院回来,小娟与小玫,随侍
在她的身后,行至榆树之下,三个人同时驻足,同时抬头,同时朝华云龙望去。
这似乎已成她们的习惯,三日来,这独院主婢四人,只要行经榆树之旁,总得伫
立片刻,瞧一瞧华云龙的景况。

  华云龙的景况并无多大的变化,仍旧倒挂金钩一般,吊在树梢,若说有了变
化,那便是脸上的血气了。第一日晨间,他睑上憔悴不堪,脸色惨白,形若病入
膏盲的人,但入夜便已渐见好转,而后时有进展,直到眼前为止,不但血气已趋
正常,那气机也已平稳至极,他双目自然垂闭,形状宛如熟睡之人。这种变化,
自然瞒不过梅素若主婢四人。

  此刻,梅素若神情冷漠,朝华云龙瞧了一眼,蓦地重重一声冷哼,娇躯一转,
登上了台阶。忽听小玫怯声道:“小姐……”

  梅素若微微一顿,道:“什麽事?”

  小玫惶然道:“三……三天了。”

  梅素若霍地转过身来,喝道:“三天怎样?”一她双目冷焰电射,怒形于色,
小玫吓得低下头去。

  那小娟年纪较大,胆气较壮,介面说道:“小姐讲过吊他三天,咱们是否放
他下来?”

  梅素若冷冷一哼,道:“你同情他?”

  小娟微微一怔,随即兔首道:“不……不是同情。”

  梅素若冷声喝道:“提这事干麽?”

  小娟暗忖道:“明知故问嘛。”心中在想,口中可不敢说,微微一顿,道:
“咱们讲话不能不算,婢子是在请示小姐……”

  梅素若忽然峻声道:“不放。”身子一转,步入了厅内,神态恼怒已极。

  她那突然恼怒的神态,三日来,几个小婢早已司空见惯,因之小娟并不惊讶,
只是吐一吐舌,目光则向华云龙投去。忽然,她目光一楞,口中惊呼道:“小姐,
小姐……”

  梅素若去而复转,捷如轻燕,峻声喝道:“你作死麽?”

  小娟始转一指,道:“他……他醒啦。”

  梅素若冷声喝道:“醒了便醒了,值得大呼小叫麽?”话是这样讲,目光却
已朝华云龙望去,但见华云龙神光焕发,笑脸盈盈,正自目光凝注,投射在自己
身上。她先是一怔,继之一阵羞恼涌上心头,不觉冷焰电射,狠狠地瞪了华云龙
一眼。

  只见华云龙裂嘴一笑,道:“梅姑娘,麻烦给我一杯水。”

  梅素若冷冷地道:“不给。”

  华云龙抿一抿嘴,又道:“在下饿了,姑娘准备酒饭了麽?”他身子倒悬,
口鼻在上,眉眼在下,讲起话来怪模怪样,引人发噱,两个小婢站立一侧,窃笑
不已。

  梅素若冷声喝道:“叫谁准备酒饭?”

  华云龙眉头一扬,又复裂嘴一笑,道:“本该有劳姑娘,如今且不说啦,请
放我下来。”

  梅素若气为之结,厉声喝道:“不放,你待怎样?”

  华云龙笑道:“在下记得,今天已是第三天了。”

  梅素若冷冷地道:“再吊你七天。”

  华云龙道:“为人不可不守信诺,姑娘身为九阴教一殿之主……”

  梅素若亢声叫道:“不放,不放,不放……”话犹未毕,忽听「嘎嘎」一阵
轻响,华云龙已自震断了绳索,飘然而下,卓立在她的面前。

  一时之间,梅素若骇然住口,不觉退了一步。华云龙脸含微笑,神采奕奕,
不像饿了三天的样子,悠然说道:“三日期限已到,倒悬的滋味并不好受,姑娘
既然不肯释放,在下只有自作主张,自断绳索了。”

  梅素若惊骇之余,羞恼郁结于胸口,不由恚怒,厉声喝道:“少卖乖。”娇
躯猛扑,纤手倏探,十指尖尖,便朝华云龙胸口抓去。

  指风锐啸,气势淩厉,华云龙身子一侧,急急避了开去,道:“在下也是替
姑娘守信,姑娘怎的……”话犹未了,突觉劲风袭到背后,只得歇下话头,抡臂
一掌,反手拍击过去。

  这一掌无疑是应急之着,并未用上五成真力,但那手法之玄妙,暗藏数十种
变化,已非一般高手可挡了。梅素若脚步一挫,避过了一掌,转到华云龙右侧,
蓦地骈指如戟,朝华云龙右肋「期门穴」戳去,冷声道:“哼,姑娘偏不守信,
偏要再吊你七日。”她那身法美妙迅捷,手法却是狠毒凝重,那一指若被点中,
华云龙纵有软甲护体,也得应指倒下。

  只见华云龙含胸吸腹,倏然飘退八尺,眉头一皱,道:“姑娘,令师是要软
禁我啊?”

  梅素若如影附形,追了过去,喝道:“你乖乖就缚,姑娘吊你七日,放你离
去。”

  华云龙讶然道:“放我离去?”

  梅素若肃容道:“不错。”

  华云龙目光如电,在梅素若脸上转了几转,倏然笑道:“哈哈,华家子孙,
只有在下善于撒谎,想不到……”

  梅素若美目一棱,厉声喝道:“你讲什麽?”

  华云龙大笑不已,道:“姑娘纵非撒谎,也是意气用事,你若放我离去,令
师面前如何交代啊?”这话不错,私自放人,九阴教主面前这样交代?如若不然,
岂非撒谎骗人了。

  梅素若好似恼羞成怒一般,玉脸通红,目光转厉,冷冷喝道:“那你去死吧。”
纤掌扬处,便待一掌拍下。看梅素若凝神扬掌的功架,好似心头恨极,那一掌如
果拍下,劲道必然不轻,大有一掌便将华云龙击毙之势。

  两个小婢见状骇然,失声叫道:“小姐……”

  尖叫声抖抖颤颤,梅素若不觉一怔,冷然喝道:“什麽事大惊小怪?”

  小婢未答,华云龙敞声接道:“在下有话讲。”

  梅素若冷眼而视,道:“本姑娘会听你的话麽?”

  华云龙夷然说道:“听与不听,乃是姑娘的事,在下只觉如鲠在喉,不吐不
快。实对姑娘讲,在下本不想走,如今得知姑娘想法大谬,再呆下去,将陷姑娘
于不义,因之……”

  梅素若冷然截口道:“哼,本姑娘义与不义,要你操心?”

  华云龙淡淡一笑,道:“倘与在下无关,在下自然不必操心,只因此事乃缘
在下而起,姑娘若有不义之行,便是我的罪恶了。”

  梅素若冷声一哼,道:“巧嘴俐舌,原来是为自己脱罪,这也行,你束手就
缚,让我再吊你七天。”

  华云龙道:“说来说去,仍是要吊我七天。”

  梅素若冷然接道:“不然你得死。”

  华云龙容色一整,俨然说道:“梅姑娘,你太偏激,这种性格务必要改。”
这华云龙平素嘻嘻哈哈,洒脱不羁,看去十足是个纨絝子弟,一旦正经起来,却
又不怒而威,别有一种慑人心弦的力量,此刻他容颜倏整,一派教训人的口吻,
梅素若乍睹斯状,不觉被他镇住。

  华云龙微微一顿,倏又接道:“请听我讲,一个人最忌不知量力,任性妄为,
你已吊了我三天,我不加反抗,便该知足,只因你见我夷然无损,心头忿忿不平,
竟不惜撒谎引我入彀,我纵然信了,姑娘的操守岂无亏损?你能信守诺言,七天
后我离去,那也违背了令师的谕令,这种恩怨,纵然出于无心,形成的结果,却
都是不义的行径。如今想叫我不加反抗,再吊七天,那是绝不可能的事,而姑娘
竟生杀我泄忿之心,请想想,凭姑娘的能耐,做得到麽?”他义正词严,侃侃而
谈,所言俱在情理之中,梅素若欲加抗辩,却是无以为辞。

  华云龙忽又神色一舒,朗声笑道:“梅姑娘,我凭良心说,姑娘的容貌风华,
我华云龙确是万分心仪,可惜你我立场不同,姑娘又复冷傲不近人情,不然的话,
你我极有可能成为朋友,因之,若因我而陷姑娘于不义,我华云龙抵死也不能为,
眼下唯一可行之策,只有我暂且告别,断去所谓「不义」的因素,才能使姑娘俯
仰无亏。梅姑娘,我告辞了,令师面前,请恕不辞而别,姑娘也该珍重。”话声
中抱拳一拱,随即转过身子,径朝后面院墙行去,须臾越过院墙,身子晃了几晃,
倏忽隐没不见。

  他说走就走,言行坦率,神态朗然,毫无留恋做作之态,梅素若眼望着他那
壮健的背影翩然消失,兀自目瞪口呆,忘了答辩,忘了喝阻,一时之间,完全楞
了。这情形看似意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须知华云龙风度翩翩,俊美绝伦,乃
是少女们梦寐以求的物件,这梅素若纵然冷峻,毕竟是花容玉貌的少女,所谓人
同此心,心同此理,少女的心理大半是一样的。

  此前她处处与华云龙为难,一者是积年的教养使然,再者便是华云龙对她的
美色好似无动于衷,因而激起她一股怨怼之气,其实她内心对华云龙极具好感,
便谓之情愫亦无不可。此刻,华云龙坦诚地表明了爱慕之意,且因不愿「陷自己
于不义」,乃不愿走而走了,这是何等平实的情意?何等真挚的关怀?梅素若闻
之楞然,自也无怪其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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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上昔年倩女今长恨

  夜幕深垂,玉兔东升,华云龙疾如闪电,奔向金陵。他先至「医庐」,拜见
了「江南儒医」余尚德夫妇,始才知道余昭南等「金陵五公子」因他之被掳,业
已分头追查他的行踪而去,蔡昌义虽然负责坐镇金陵,但「江南儒医」已有三天
不见他的影子。

  华云龙得知「金陵五公子」的动向以后,一方面深深感激「金陵五公子」急
人之急的侠义行径,另一方面,也深深为蔡昌义的安危担忧,唯恐蔡昌义碰上九
阴教的人,被九阴教的人劫去。因之,他勿勿进了一点饮食,取回宝剑行囊,问
明了蔡昌义的住处,辞别余尚德夫妇,直奔东大街。

  蔡昌义住处原是当年金陵王高华的府邸,高华一脉虽已式微,但宅第依旧,
气派不减当年,怎奈府中婢亦不知蔡昌义的去向。据一位姓谷的管家相告,小主
人三日未归,他家的主母与小姐,也已于三日前外出游历去了。

  华云龙自然不知这是「元清大师」的安排,离开东大街蔡府之时,心头不无
惑然惶恐之感。但他纵然惶恐,却并不着急,因为他离开那座神密的宅院,心中
早已决定午夜再去探看「九阴教」的动静,如果蔡昌义确实是被九阴教的人劫走,
届时当可获知端倪,然后相机救人也不为迟,此刻他身在金陵,不觉便又想到了
「怡心院」的贾嫣身上去。

  他生成拈花惹草、随处留情的性格,这一次在江湖上行走,见到的几个女人,
无一不在他惦念之中。尤其这贾嫣身份特殊,言词闪炼,她向仇华泄露了他的底
细,又在三日前的淩晨,见到她的马车由鼓楼方向驰向闹市,因之他心中既有惦
念,也有疑惑,此刻不过酉末时分,离午夜尚早,于是便信步朝夫子庙行去。

  他走进一条巷子,来到「怡心院」的西边,瞧清四下无人,纵身越过院墙,
转弯抹角,来到贾嫣居住的楼房。那座楼房灯光明亮,他在远处便见云儿倚栏眺
望,但仔细瞧了一阵,却不见贾嫣的影子,也不见楼上另有他人走动,等了一会,
那情况仍无变化。

  华云龙眉头一皱,暗暗忖道:“贾嫣呢?贾嫣到哪里去了?若是应召外出,
云儿应该随行,如今云儿仍在,楼上也不像有客的样子,难道……难道……”

  华云龙心头一紧,人朝东南方向窜去。东南有一栋精舍,那是在另外一座院
落之中,看去似与「恰心院」不相关联,但却有门户可通。他由一扇虚掩的便门
走了过去,顿时便见一辆金碧辉煌的小巧马车停在精舍的门前,那驾车的郝老爹
赫然在座。他心头方自一凛,已听贾嫣的声音脆声道:“郝老爹,马车套好了麽?”

  郝老爹敞声应道:“启禀小姐,马车早已套好,只等小姐上车。”话声中灯
光摇曳,一名婢执灯前导,贾嫣陪侍着一位紫衣美妇,袅袅婷婷由精舍走了出来。

  那紫衣美妇长裙曳地,云鬓雾鬟,容颜极美,看去三十出头,又似二十五六,
究竟有多大岁数,却是瞧她不准,华云龙呆得一呆,那名婢已自打开车门,恭送
两人登上了马车。郝老爹马鞭一挥,马车已自辘辘而动。华云龙急切间计无可得,
贴地平窜,窜上了马车的后辕,继而身子一伏,一头钻入车厢之下。他身法轻如
飞燕,捷如狸猫,当真是草木不惊,不但未曾惊动那名婢,便连车上的人也是一
无所知。

  华云龙潜伏在车厢之下,但闻车声辘辘,却不知车行的方向,更不知他五叔
身在何处,但知马车经过一段漫长的石板街道,然后行驶在黄泥土道上,如此过
了半个时辰光景,马车驱向山道,再过了顿饭时刻,始才戛然停止。他判定车上
的人业已离车而去,方始悄悄地钻了出来。

  这时已近午夜,但见冷月清辉,面前是一座荒凉的道观,郝老爹兀自高居前
座,似在全神戒备。他蹑足绕过一侧,拍去身上的尘土,暗暗忖道:此刻再去查
探九阴教的动向,怕已来不及了。忖念中飘身上了道观屋脊,只见后院燃有灯亮,
于是他循灯光扑去。

  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叹息一声,道:“紫玉,你不该来的。”

  「紫玉」两字,令华云龙瞿然一震,急速忖道:那美妇就是方紫玉麽?一面
惊疑,一面相妥一处隐秘的窗口,在窗棂的棉纸上戳了一个小孔,贴上右眼,朝
那燃灯的房内望去。那是一间简陋的道房,一名肤色如玉、容貌极美的道姑盘膝
坐在云床之上,她身侧另有一位相貌清臒的老年道站相陪,贾嫣端端正正的拜伏
在地,那位紫衣美妇则是一脸恭敬,侍立在美貌道姑的面前。

  只听老年道姑轻咳一声,道:“恨道友,方姑娘既然来了,你就请她坐下来
谈谈吧。”

  被称「恨道友」的美貌道姑漠然道:“谈来谈去,不过是尘世间的事,长恨
看破红尘,束发为道,此心早如止水,与她没有什麽好谈的了。”

  但闻方紫玉激动地道:“姑娘……”

  「恨道友」截口接道:“贫道长恨,早已不是你家姑娘了。”

  方紫玉凄然应道:“是,道长。”

  自称「长恨」的道姑作了一个肃客的手势,道:“你请坐,不提往事,咱们
随便谈谈吧。”

  方紫玉双目噙泪,泫然欲泣道:“是,道长。”

  长恨道姑淡然道:“不要一味应是,往事已成过眼烟云,你又何必徒自悲伤
呢?请坐吧,眼前有事,你请坐下讲。”转脸一顾贾嫣,又接道:“嫣儿请起来,
长跪在地,贫道不敢当的。”

  方紫玉饮泣就坐,贾嫣伏地再拜,然后盈盈起立,侍立在方紫玉身后,神色
凄然,欲言又止。方紫玉抬起衣袖,拭去滚动的泪珠,顿了一下,道:“道长,
紫玉创建「姹女教」的事,准备不日开坛,昭告天下武林,特来请示道长的指示。”
华云龙闻言一凛,越发凝神谛听。

  但见长恨道姑眉头一蹙,道:“开坛立教,何必请示贫道呢?”

  方紫玉道:“紫玉承蒙道长收录抚育,又传予「姹女心经」,一身所受,何
啻再造之恩。没有道长的话,紫玉不敢擅自做主。”

  长恨道姑微微一顿,道:“贫道若未出家,这开坛立教之举,贫道倒是不甚
同意,如今一心向道,这些尘世间事,我也管不了许多了。”

  万紫玉忽然急声道:“姑……道长请放心,紫玉不会与华家为难的。”

  长恨道姑倏忽肃然道:“你……”

  方紫玉惶然介面道:“紫玉该死,紫玉一时情急,忘了道长的告诫。”

  长恨道姑倏喟然一叹,道:“贫道也落言诠了,其实事成过去,纵然再提,
也不致再扬心波。”语声一顿,忽又介面道:“你忽然急于开坛,莫非与华家有
关麽?”

  方紫玉惴惴然道:“是,不……不是。”

  长恨道姑再次蹙紧眉头,道:“有话你请直讲,不必再有顾忌。”

  方紫玉定了定神,道:“道长有所不知,司马大侠夫妇已经被害了。”

  长恨道姑身躯显然一震,倏又镇静地道:“是称「九名剑客」的司马长青夫
妇麽?”

  方紫玉将头一点,道:“正是司马长青大侠夫妇,他夫妇暴毙在洛阳家中,
伤痕同在咽喉,乃是兽类噬伤而死,凶手留下了道长当年使用的标记。”

  话犹未毕,长恨道姑神色剧变,目光如炬,骇然问道:“你是说碧玉小鼎?”

  长恨道姑骇然问出此话,华云龙几乎失声大叫:“玉鼎夫人,她就是玉鼎夫
人。”其实当方紫玉激动的称呼长恨道姑「姑娘」时,他心中便有所疑了,只因
据他所知,玉鼎夫人早已亡故,遗书就在他怀中,因而未敢断定。

  这时,长恨道姑的声音已经再度传出,道:“司马大侠与云中山华家的人交
非泛泛,他夫妇同时遇害,不知「落霞山庄」采取何种行动?”华云龙轻贴窗棂,
从那小孔中再度朝房内望去。

  只见方紫玉脸带戚容,道:“由于那碧玉小鼎的缘故,「落霞山庄」的人怀
疑道长就是血案的主谋,眼下白君仪的儿子名叫华云龙,奉命在江湖上侦缉元凶。”

  长恨道姑微显激动的道:“果真如此,华天虹竟不亲自出马麽?”当此之时,
她不为自己辩白,却自激动地问及华天虹何不亲自出马,华云龙耳闻目睹之下,
不觉满头雾水,好生不解。

  只听方紫玉忿然接道:“华大侠如今享尽齐人之福,怕是早将往事忘得一乾
二净了。”这话除忿忿不平之外,尚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华云龙乃是天生情种,
对于嫉愤之情感觉特别敏锐,闻言越发瞪大眼睛,凝神视听。

  长恨道姑喟声一叹,道:“老太君一生端正严谨,如今事涉血案,贫道与华
家已是恩怨难分,她老人家差遣孙儿下山查访,正是她贤明之处。”听到此处,
华云龙心绪大为激荡,对长恨道姑不觉倏生同情之心。

  只听长恨道姑深深一声叹息,又自接道:“适才你讲白君仪的儿子奉命在江
湖上缉凶,可知他目前身在何处麽?”

  方紫玉道:“前些日子,他曾与「江南儒医」之子同至「怡心院」查究嫣儿
的底细,如今听说已被教主掳走了。”

  但见长恨道姑猝然一惊,道:“你是说九阴教主?九阴教主到了金陵啦?”

  方紫玉将头一点,道:“正是九阴教主。紫玉听说他被掳,立即发动门下明
查暗访,直到目前为止,仍不知九阴教主落在何方。”

  长恨道姑微一吟哦,忽然说道:“这孩子倒也乖觉,他能去找九阴教主,总
算被他找到物件了。怎奈九阴教主诡谲多智,心狠手辣,如今重临江湖,必有所
为,那孩子落在她的手中,不但一无所得,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只听方紫玉道:“据紫玉查访所得,司马大侠遇害之事,牵连极大,不是九
阴教主一人所为。但因凶手留下道长的标记,「落霞山庄」的人,总认为道长涉
嫌最重,依紫玉之见,道长似有加以表白之必要,免得替人受祸,有损清誉。”

  华云龙暗暗叫道:“不要表白了,我已深信与你们无关。”

  但闻长恨道姑低声一叹,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贫道已是方外之人,
毁誉算不了什麽。况且贫道早有遗书致奉「落霞山庄」,当年的「玉鼎夫人」去
世多年了,碧玉小鼎与贫道已无关联,就让他们自求解答去吧。”

  华云龙感情特别浓厚,听到这里,但觉热血沸腾,几乎忍不住冲进房去,揭
开她的行藏,劝慰她一番。差幸他教养有素,临机尚能沈住气,念头一转,想到
「玉鼎夫人」如今号称「长恨」,茹恨之深,不言可知,倘若莽莽撞撞,唯恐激
起她的反感,弄巧成拙,因之强捺心神,往下听去。

  只听方紫玉轻轻一声叹息,道:“道长如此自苦,真是所为何来?”

  但见长恨道姑凄然一笑,道:“你又何必为我兴叹,你说不与华家为难,却
又念念不忘创立「姹女教」,用意何在,不也与贫道的心情一样麽?”

  方紫玉脸上忽然升起一片红晕,俯首亢声道:“紫玉乃是谨遵道长的谕令,
如若不能,我真恨不得掀起漫天风雨,且看他如何善后?”

  长恨道姑失笑道:“事实上,你却是处处维护「落霞山庄」哩。”方紫玉红
晕更浓,欲待抗辩,却又无话可说。

  那位老年道姑久未言语,此刻忽然低声一叹,道:“这便是前世的冤孽,咱
们身为女子,一旦情有所锺,终身便难忘怀。恨道友,江湖怕是要从此多事了。”

  长恨道姑讶然回顾,道:“道友另有所见麽?”

  老年道姑道:“事实至为明显,司马大侠并非泛泛之辈,便是贫道也知他与
「落霞山庄」交情深厚,他夫妇同时遇害,岂非向云中山华家挑战麽?如今九阴
教主重临江湖,据方姑娘所说,好似另有他人与九阴教沆瀣一气。”

  话犹未毕,方紫玉已自介面道:“那是「玄冥教」。年来「玄冥教」的徒众
往来江湖,无恶不作,紫玉暗中留神,发觉这些人武功别具一格,近来已经由暗
转明,渐渐明目张胆了。”

  长恨道姑不觉惊道:“啊!那「玄冥教」教主何许人也?”

  方紫玉道:“「玄冥教」教主始终未曾露面,他手下人却有同名同姓的无数
仇华,在各地滋生事端,据说这次司马大侠被害之事,便有一个仇华参与其中。”

  长恨道姑激动地道:“无数仇华?那是冲着华家来的?碧玉小鼎,那显然又
是九阴教主的阴谋。她窃取贫道的标记,妄想引贫道露面,俾以利用贫道往日的
渊源,设计陷害华家。贫道身在方外,再也不愿介入江湖恩怨之中,让他们斗法
去吧。”

  只见方紫玉神色一凛,急声道:“那华大侠的事,道长当真不管了麽?”

  长恨道姑忽然浩叹一声,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紫玉,
创你的「姹女教」帮助他吧,贫道心血已枯,再无气力了。”

  方紫玉惶惶恐恐,嚅嚅接道:“这……”

  长恨道姑举手一挥,截口接道:“去吧,往日是贫道疏忽,竟不知你对华天
虹也有情,及待省悟,已经无能为力了。如今贫道只能劝你,爱其所爱,不必定
有所获。你昔日颇有男儿气概,好好创一番事业,以慰晚景吧。”至此,华云龙
不觉泪眼蒙蒙,伏在那窗棂之上,宛如失去了知觉。

  ※※※※※※※※※※※※※※※※※※※※※※※※※※※※※※※※※
※※※※※半晌,华云龙从迷惘中惊醒,但觉眼前一片漆黑,房内熄了灯,方紫
玉师徒不知于何时退走了。此刻,他心中仍有凄凉哀婉的感觉,默默的离开道观,
奔向荒山。他一面暗忖,一面游目四顾,自言自语道:“天将黎明,歇一忽儿再
讲,反正空想无用,我只要多动脑筋,未尝不能独挽狂澜,铲除妖氛……”他找
了靠墙的一张石凳坐了下去,顿时使将一切置诸脑后,专心致志的行起功来。

  这日晌午,他腰悬长剑,斜背行囊,再度到了金陵。他由通济门进城,在一
家「万隆」客栈落脚。这一次不投「医庐」,可知经过一番思虑了。梳洗用餐毕,
换了一身绛紫色湖绸紧身衣裤,足登快靴,肩披同色斗蓬,将那色泽斑驳的古剑
系在腰际,又将三个药瓶及那串珍珠妥藏怀中,唤来店夥计,交代了一番,然后
装作游客的模样,信步出店而去。

  他已盘算过了,眼前的金陵,暗中如同风云际会一般,「九阴教」的人到了
金陵,「玄冥教」也有人在此,再加薛娘主,贾嫣师徒,以及他自己结识的「金
陵五公子」。设若摆明了干,必将是哄动武林的一桩大事。不过,他明白「金陵
五公子」不在金陵,薛娘主如果听话,必已远扬,贾嫣师徒的「姹女教」尚未开
坛,目前当不致于轻易地表明意向,「玄冥教」不过两个「仇华」及其属下而已,
眼前这一仗暂时打不起来,便是打起来,自己的力量也嫌单薄。

  他虽佻达,却不莽撞,几经思虑,觉得有几件事必须先做:第一,蔡昌义的
行踪必须先查清楚,如果已被「九阴教」所掳,应该先救人,然后设法与「金陵
五公子」聚齐。第二,「九阴教」教主是否仍在那座庄院?自己走了以后,她采
取何种行动?她曾传谕通知「玄冥教」的人会商对付他们华家之策,眼下的情势
又如何?第三,他对司马长青的案情,大体上固然已经明白,但因「玉鼎夫人」
语焉不详,譬如碧玉小鼎为何会被「九阴教」教主盗用,「九阴教」教主又如何
与「玄冥教」的人勾结行凶等等关键,仍是想它不通。如有可能,他想见一见「
玉鼎夫人」,或是与贾嫣师徒恳切地谈一谈。

  因之,他投店,他漫游,一来是避免为「江南儒医」招来祸患,二来也是为
了隐秘行踪,保持行动的灵活。他更为几件必须要办的事安排了次序:想见「玉
鼎夫人」倒不急,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查探「九阴教」的动向最好是在晚上,
免得打草惊蛇,让他们提高警觉,目前还是关注一下「金陵五公子」的下落。他
心思缜密,半日之间,好似成熟得多了。

  此刻,他信步漫游,东张,西望,来到了江干下关。金陵眼下是明朝的都会,
也是水陆码头。下关一带,车马不绝,商旅如潮,另外有三多,那是镖局多、客
栈酒肆多、茶楼楚馆多。这下关一带,其繁荣不下于城内夫子庙,大街之上,除
了商贾行旅,船夫脚衙之外,到处可见高一头、阔一臂、横眉瞪目的好汉,这些
人横冲直闯,斗殴滋事,如同家常便饭,公门的捕快,只要不出人命,竟也视若
无睹。

  华云龙在那熙来攘往的人丛中转了一转,不见特殊扎眼的人物,便向一座不
大不小的茶楼踱了过去。一个茶博士迎了上来,哈腰打躬道:“少爷请,楼上有
雅座。”华云龙将头一点,登上二楼,选了一个临窗的位子。

  茶博士急忙搬动桌椅,阿谀道:“嘿嘿,这窗口面临长江,空气清朗,比雅
座更好。爷,您喝什麽茶?”

  华云龙信口言道:“普洱。”

  茶博士乾笑一声,道:“您老来自滇边吧?嘿嘿!其实「普洱」不如「武夷」,
「武夷」不如「君山」,「君山」不如「龙井」。「龙井」的「毛尖」,那才是
茶中珍品。爷,您老泡一杯「毛尖」试试如何?”

  华云龙目光一抬,笑道:“你对茶很有研究?”

  茶博士微微一怔,哈腰道:“爷夸奖。”

  华云龙脸色陡沈,道:“我要普洱。”

  茶博士又是一怔,蹑嚅道:“这……这……”

  华云龙朗声大笑,道:“这什麽?普洱缺货,是麽?”

  茶博士一脸尴尬,连连作揖道:“是,是,普洱缺货,爷海涵。”

  华云龙大笑不已,道:“既然缺货,何须饶舌,你倒很会做生意。”

  茶博士满脸通红,垂目道:“大人不记小人过,爷见谅。”

  华云龙轻轻挥手道:“去吧,随便什麽茶,我都喝啦。”茶博士想不到他如
此好说话,抬目一楞,随即哈腰告退,匆匆下楼而去。

  这一刻,楼上的茶客均纷纷向他望来。一者是他劲装佩剑,体形伟岸,目光
熠熠,英气逼人的缘故,再者,为了选一杯茶,他竟调侃了店夥一顿,旁人只当
他寻事惹非而来,因之格外惹人注意。须知白昼饮茶,大半俱是游手好闲、无所
事事的人,这种人不但喜欢起哄,而且专门好称英雄,强替别人出头,美其名曰
谓之打抱不平,不料华云龙随和得紧,仅是打个哈哈而已,那就不免令人失望了。
华云龙气派极大,目光在众人脸上一转,便自去望窗外,悠然自得地欣赏那浩瀚
的江水、往来的船只。

  “二哥,此人身手不弱?”

  另外一个清朗声音道:“嗯,此人英气朗朗,神仪内蕴,是个内家高手。”

  华云龙虽在眺望江景,但他乃是有为而来,两人的谈话,他听得一字不漏。
就在这时,茶博士端来一壶香茗,他回过身来,啜了一口,趁机朝那声音来源望
去。但见茶楼一角,面对面坐着两个三十左右的汉子,其中一人虬须绕腮,颊上
老大一条刀疤,另一人体形瘦长,眉心一颗黑痣,两人同是短装打扮,身带兵刃,
但却风尘仆仆,戚容盈面,一副焦灼不安的神情。他朝两人望去,那二人也正向
他望来。

  华云龙并无以貌取人的习气,目光一触,顿时微微一笑,道:“两位兄台若
不见弃,何不移驾一叙?”因为一句话,已激起侠义的心肠,他竟忘怀了此行的
目的,主动招呼别人了。

  两个汉子犹豫了一阵,终于端起茶具,走了过来。瘦长汉子抱拳一拱,道:
“区区骆振甫,这位是区区三弟,姓马名世杰……”

  华云龙还了一礼,肃容道:“在下白琦,两位坐下谈。”这是他暗中的决定,
凡遇未明底细的人,一律暂用假名。骆振甫与马世杰道了「久仰」,分别在他两
侧落坐。

  三人寒暄一翻,华云龙向他们打听「金陵五公子」的消息,马世杰悄声道:
“他们正在找一个人。”当下食指沾水写出了三个字华云龙。

  华云龙蓦然见到自己的姓名,不觉凛然一震,华云龙歉然一笑,道:“两位
兄台幸勿见责,在下正是华云龙。”马、骆二人怔了一怔,彼此相顾,似乎仍难
置信。

  华云龙只得又道:“在下原是被「九阴教」教主所劫,昨夜脱险归来,曾经
见过余老前辈,虚名相见,也是逼不得已。”

  于是骆振甫、马世杰带领华云龙去找「金陵五公子」,出城不多时,在一处
树林边就碰上了蔡昌义与李博生、余昭南等人,大家聚在一起攀谈。华云龙一一
抱拳作礼,道过久仰,然后一顾蔡昌义,说道:“昌义兄,我脱险归来,却是遍
寻不获,你到哪里去了?”

  蔡昌义嚷嚷道:“还说哩,你找我,我又何尝不在找你,练了三天武功,再
到你囚禁之处,你却不翼而飞了。”

  华云龙不胜诧异,讶然问道:“怎麽?你知道我被禁之处?”言下之意,有
点不太相信,因为蔡昌义乃是性子急躁,义薄云天的汉子,既然早知他被禁之处,
断无不出手救人之理,纵然变得聪明了,知道一个人力量单薄,不足成事,那也
不会不闻不问,独自跑去「练了三天武功」的。

  余昭南与李博生也不敢相信,两人都是目射神光,讶然地望着他。蔡昌义却
是一无所觉,仍旧话焉不忿地道:“当然罗,如若不然,我怎会快马传讯,找博
生兄他们从速赶回。”

  李博生恍然而悟,道:“这样讲,你差人传讯之时,尚不知华兄已经脱险罗?”

  蔡昌义突然道:“如今魔劫已兴,前天晚上,我就见到「玄冥教」的人与「
九阴教」教主窃窃私议……”

  提起「九阴教」主,华云龙不觉精神一振,介面问道:“你在哪里见到他们
窃窃私议?”

  蔡昌义突然意兴遄飞地扬一扬目,笑道:“就在你那被禁之处的前院啊,前
天晚上,我见到的可多啦。”

  华云龙眉头一皱,道:“你究竟见到些什麽?何不爽爽快快地讲?”

  蔡昌义道:“我当然要讲,我问你,有一个姓高名泰的前辈,你可认得?”

  华云龙道:“可是一个身躯雄伟,气派恢宏,却又眉清目秀的人?”

  蔡昌义将头一点,道:“正是,正是,年纪大概三十五六。”

  华云龙道:“我认得,那是周一狂周老前辈的传人,武功是家祖与家父传授
的,我称他叔父。怎麽样?你见过他了?”

  蔡昌义神采飞扬地道:“非但见过,还见他轻轻一掌,就将那「九阴教」教
主打回老家去了。哈哈,那气派真是令人羡慕。”

  华云龙瞠目一怔,暗暗忖道:怎麽回事?「九阴教」教主死啦?高叔父的功
力突飞猛进了麽?他心中生疑,口中说道:“你讲清楚一点,最好从头讲,免得
把我弄糊涂了。”

  蔡昌义道:“这有什麽糊涂的?就这麽一掌嘛。”他左臂一抡,作了个抡臂
出掌的架式,李博生的鼻梁险险遭殃。

  李博生向后一仰,伸手握住他的左腕,道:“不要比手划足,你讲「九阴教」
教主可是死啦?”

  蔡昌义讪讪然收回手臂,道:“没有死,是回老家去了。”

  余昭南介面笑道:“我明白了,「九阴教」教主被高大侠一掌击伤,如今回
老巢养伤去了,对麽?”

  蔡昌义忙加解释道:“你讲对了一半,回老巢倒是不错,但她并未受伤。”
愈解释愈令人不解,「九阴教」主既未受伤,像她那样雄心万丈的人,怎会突然
回到老巢去呢?

  华云龙眉头一皱,道:“你这样讲,咱们愈听愈迷糊,还是从头讲起吧!譬
如「九阴教」教主与「玄冥教」的人议论些什麽?我那高叔父又如何碰上「九阴
教」教主?「九阴教」教主如何被我高叔父一掌打回老家去了?那时候他又身在
何处?等等,一桩一桩慢慢地讲。”

  蔡昌义先是一怔,但见众人一个个瞪着眼睛瞧他,十几双眼睛全有迷惘之色,
因之无可奈何地道:“好吧,我从头讲。”

  他闭上眼睛,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说道:“前天晚上,我由锺山之巅,练
武回来,那时候约莫戌初时分,心想三日不见,不知你境况如何?因之也未进城,
便自沿着山麓西奔,到达你那囚禁之处。”目光移注华云龙,继续说道:“你知
道,那座庄院,三天前我已去过,那时你被人倒转身子,吊在树上。”

  华云龙何尝知道,但他也不解释,微道:“讲下去吧,细节不必说。”

  蔡昌义才又接道:“我径奔后面的独院,不料树上无人,院中也无灯光,当
时,我以为你出了意外,心中一急,便想抓个人来问问,但我领教过他们的武功,
知道他们一个个俱都不凡,故此我行动特别谨慎,小心翼翼地朝那前院掩去……”

  余昭南听到这里,不觉暗暗失笑,忖道:你也知道小心谨慎麽?这倒确是异
数。心中在笑,口中催道:“讲快一点,不重要的不必讲。”

  蔡昌义瞪了他一眼,始才接道:“那前院大厅之上,灯火通明,从窗户中望
去,但见人头攒动,竟然不下二十人之多。当时我心中想道:莫非正在询问云龙
弟麽?这样一想,我顿时热血沸腾,忘了顾忌,脚下一点,就待冲向大厅……”

  忽听马世杰失声叫道:“啊呀,那可泄露行藏了。”

  蔡昌义道:“我都不急,你急什麽?行藏若是泄露,往后的事如何知道?”
顿了一下,又自接道:“我有时性子很急,那时却心中一动,暗暗忖道:不对,
若是正在询问云龙弟,我这样闯去,救得了人麽?因之我强自镇定,又复悄悄地
掩了过去,爬上了一棵榆树,俯身下视,朝那厅屋中望去。”

  李博生点一点头,笑道:“不错,粗中有细,若能随时警惕,咱们也就完全
放心了。”

  蔡昌义眼睛一瞪,道:“不要打岔。讲到要紧关头了。”李博生眉头一扬,
闭口不语。

  蔡昌义接道:“原来那厅屋之中,席开两桌,乃在大宴宾客,其中一个红脸
白髯老者,独踞客席的首位,「九阴教」教主则在另一桌首位相陪,其余「九阴」、
「玄冥」两教的属下,彼此穿插而坐,情谊极为融洽,倒是不见云龙弟的影子。”

  华云龙道:“那红脸白髯老者,是「玄冥教」的教主麽?”

  蔡昌义道:“不是,那是「玄冥教」的总坛坛主,复姓端木,名字就不知道
了。”

  华云龙道:“所谓「窃窃私议」,那是宴会以后的事了。”

  蔡昌义道:“不,就在酒宴之间。”

  华云龙失笑道:“酒宴之间,怎麽叫「窃窃私议」呢?”

  蔡昌义道:“唉,窃窃私议是我讲的。我藏身的榆树距离大厅两丈有余,又
隔着一层窗户,他们讲话时高时低,我听不清楚,在我来讲,这不成「窃窃私议」
了麽?”此话一出,大夥顿时哄然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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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下

  蔡昌义眉头一蹙,沈声喝道:“笑什麽?这个不算好啦!难道他们闭门密谈,
商议那偷鸡摸狗、为非作歹、伤天害理、制造杀劫的事,也不算「窃窃私议」麽?”

  众人越发想笑,但因听到「伤天害理,制造杀劫」几个字,知道事涉机要,
也许已有重大的发现,因之人人忍住笑声,闭口不语。华云龙当日自愿受缚,任
凭梅素若将他倒吊起来,主要的原因,便是想要探听「九阴」与「玄冥」两教如
何勾结?如何对付他们华家,以及有关司马长青夫妇被害的详情。如今司马家的
血案固然不必全力追查,但那两大邪教勾结的内情,却仍一无所知,此刻听蔡昌
义这样一讲,他不觉心神一凛,急忙接道:“好啦,不必在字眼上推敲了。讲下
去,你听到些什麽?”

  蔡昌义眉头一皱,道:“真要命,紧要关头,他们就把声音放低,偏偏听不
清楚。”

  华云龙道:“拣你听到的讲吧。”

  蔡昌义道:“总括起来,不外五点:第一,他们设法对付华家。第二,他们
曾提到「玉鼎夫人」。第三……”

  华云龙又是一凛,道:“他们想对「玉鼎夫人」怎样?”

  蔡昌义道:“这是那端木坛主讲的,他请「九阴教」教主务必设法找到「玉
鼎夫人」,目的何在?我却未曾听到。”

  华云龙暗暗叹一口气,道:“好啦,请往下讲。”

  蔡昌义道:“第三,「玄冥教」准备于六月六日开坛,说什麽要请「九阴教」
鼎力支援。”

  华云龙双眉一耸,道:“这就是奇怪了,两教既然相互勾结,「玄冥教」开
坛立派,「九阴教」岂无默契,为何还要特别商议?这中间怕是另有阴谋了?”

  蔡昌义道:“是否另有阴谋,我不知道,我听到的就是这些。”

  华云龙微一凝思,道:“你可知道,「玄冥教」的总坛设在哪里?”

  蔡昌义想了一想,道:“好像是西蒙山城。”

  华云龙道:“哪里有个「西蒙山城」?”

  李博生介面说道:“没听说有个「西蒙山城」,恐怕是「沂蒙山区」之误。”

  蔡昌义眨眨眼睛,忽然叫道:“对啦,沂蒙山区,沂蒙山区的黄牛坪。”

  李博生微微一笑,道:“恐怕又听错了,我到过泰安、莱芜、新泰、蒙阴一
带,由泰安折向东南,经徂徕山而至蒙山主脉,靠近新泰附近,倒是有一个地名
叫做「放牛坪」……”

  蔡昌义又道:“你到过沂山麽?”

  李博生摇一摇头,道:“没有。”

  蔡昌义道:“这不结了麽?蒙山有个「放牛坪」,怎见得沂山没有一个「黄
牛坪」?怎见得是我听错了?”

  余昭南朗声一笑,道:“好啦!好啦!不要争啦!「放牛坪」与「黄牛坪」
不过一字之差,只要是沂蒙山区,将来不怕找不到。昌义弟,你讲第四。”

  蔡昌义乃道:“这第四点,可是正对你的,你尔后的行动,可要特别小心一
点。”

  华云龙暗吃一惊,道:“怎麽说?”

  蔡昌义道:“他们谈你谈得最多也最久,总之要设法将你掳去。”

  华云龙脱口问道:“可是那梅素若的主意?”

  蔡昌义道:“不是,那天晚上,姓梅的女子神情淡漠,一直没有开口。”

  华云龙讶然道:“那是谁的主意?「九阴教」教主麽?”

  蔡昌义摇一摇头,道:“据那端木坛主说,乃是他们教主的主意,要请「九
阴教」教主通力合作。”

  华云龙越发讶然道:“什麽道理啊?我是无名小卒,「玄冥教」教主为何这
般重视我?”

  蔡昌义道:“你目前固然还是无名小卒,但咱们总要创一番事业,「九阴」、
「玄冥」两教难免兴风作浪,咱们准备拥护你来领导,好好给他们一点教训,那
时候,你就不是无名小卒了。”

  余昭南介面说道:“不错,咱们这一代总该有个领导人,这个人你最合适。”

  李博生道:“如果「玄冥教」的总坛确实设在沂蒙山区,那麽,咱们这一代
的形势就与上一代差不多。上一代一教、一会、一帮鼎足而三,侠义道的领袖是
令尊。咱们这一代,西方有「星宿派」的魔教作怪,南方有「九阴教」盘踞,沂
蒙山区再创一个「玄冥教」,那也是鼎足而三,由你来领袖咱们年青的一代,可
说最恰当也没有了。”

  这三人异口同声的讲,华云龙内心确是激动不已,但他并非狂妄自大的人,
此刻的心思也未放在领袖群伦上面,因之讪讪然道:“三位兄长太抬举我了,我
自忖德鲜能薄,不足以担当重任,况且这也是想像中的事。那「玄冥教」教主这
般重视我,自然与我的武功、才能、意向等无关,其中的道理,令人莫测高深,
三位兄长还得先帮我想它一想才是。”

  蔡昌义道:“不必想,反正与令尊令堂有关就是。一边寻思,一边喃喃道:”
第五……第五……“头脸一抬,忽然叫道:”没有了。“

  华云龙微微一怔,李博生介面道:“你不是说,「总括起来,不外五点」麽?”

  蔡昌义道:“鸡零狗碎,那不能算。”

  余昭南道:“什麽鸡零狗碎?讲出来参考参考也是好的。”

  蔡昌义道:“没有参考的价值。”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你说他们闭门密谈,商谈为非作歹,制造杀劫的事,
但我听到现在,尚未听见一点较为具体的事实,这是什麽道理?”

  蔡昌义眉头一皱道:“事实如此嘛!听到的我都讲了,若有未讲的,那也不
过几个人的姓名而已,还有什麽道理不道理。”

  华云龙道:“什麽人的姓名呢?”

  蔡昌义道:“什麽刑纣啦,任玄啦,慈云头陀啦,天乙老道啦,黄山瞿天浩
啦,他们提过的姓名不可胜计,讲得又复时断时续,我一时也记不清楚,纵然记
得清楚,也辨别不出对是不对。这些怎能归结成一点,叫我讲出一个道理来?”

  他认为没有道理,认为是鸡零狗碎的事,所以不讲,殊不知这些人的姓名,
听到华云龙的耳中,华云龙却是心神俱震,暗暗忖道:这就是阴谋了,他们提到
这些人的姓名,谅来不是蓄意笼络,定是计划暗杀,就像杀害司马叔爷一样,不
然的话,这些人归隐的归隐,失踪的失踪,提他作甚?

  不过,这是他心中猜想,表面却未流露震惊的神色。他顿了一下,觉得事无
佐证,还是不要说出为是,免得徒乱人意。于是,华云龙展颜笑道:“这就讲来,
所谓「窃窃私议」之事,也就是这麽多了,是麽?”

  蔡昌义道:“我是归纳起来讲的,其实他们边谈边饮,直到午夜才散席。”

  华云龙道:“散席以后呢?”

  蔡昌义意兴阑珊地道:“走啦。”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散席以后,「玄冥教」的人定是走啦。”

  蔡昌义一愕,道:“怪事,你怎麽知道的?”

  华云龙笑道:“这还不简单麽?我那高叔父大概不久也就到了,「玄冥教」
的人设若在场,那该是一场大战,「九阴教」教主便不致于回老家去了。”

  蔡昌义一掌拍在腿上,高声叫道:“有道理,你听我讲。”他兴致来了,未
容华云龙开口,抢着说道:“酒宴过后,「玄冥教」的人告辞而去,「九阴教」
教主好像心事重重,遣散了部属,独自一人在那庭院之中踯躅不已,我便趁此机
会转了一圈,搜查你的影子,等我再回前院,「九阴教」教主的面前却已多了一
人,那人便是你那姓高的叔父。”

  华云龙道:“我那高叔父为何半夜去找「九阴教」教主?”

  蔡昌义眉头一扬,道:“找你啊。”话声一顿,倏又接道:“「九阴教」教
主的气派倒也不小,等我回至原处,只见她寒着脸孔,冷冷喝道:「阁下何人?
为何夜闯民宅?」你那高叔父乾脆得很,朗声答道:「高泰,来向教主讨个人情。」
哈哈,这两句话答得妙极,我蔡昌义恐伯一辈子也学不像。”

  华云龙唯恐他岔开话题,连忙接道:“后来怎样?「九阴教」教主如何回答?”

  蔡昌义道:“「九阴教」教主先是一怔,接着冷声一哼道:「名不见经传,
向我讨个什麽人情?」你那高叔父确实是乾脆得很,他答道:「在下固然名不见
经传,华天虹之名教主当不陌生吧?我来向教主讨还他的公子。」他这样一讲,
不但「九阴教」教主当场怔住,便连我也怔住了。”

  华云龙道:“难怪她要发怔,那时我已走了,但不知她怎麽说?”

  蔡昌义道:“她怔了半晌,你那高叔父更妙,他也不回答,抬臂一抡,轻轻
向左挥去,我正感不解,忽听「九阴教」教主骇然叫道:「困兽之斗,你是什麽
人?」你那高叔父道:「不错,当年叫困兽之斗,如今是孤云神掌。」他这里话
声刚落,只听「哗啦啦」一声巨响,左侧那株高逾五丈的榆树,已经贴地折断,
倒在庭院之中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接道:“「九阴教」教主倒也乾脆,冷声说道:「我有一
句话,怕你不肯相信。」你那高叔父道:「你是一教之主,只要你讲,在下全信。」
「九阴教」教主道:「傍晚时分,华云龙已经不告而去,你信麽?」若说不告而
去,谁能相信?当时我便在暗中骂她「鬼话连篇」,不料你那高叔父楞了一下,
却是抱拳一拱,说了一声「打扰了」,随即转身而去。”

  余昭南介面问道:“就因高大侠一掌折断一棵榆树,「九阴教」教主便回老
巢去了麽?”

  蔡昌义道:“当然不那麽简单。高大侠的气派,我是万分心折,但那「九阴
教」教主却是怒塞胸臆,见到高大侠转身便走,当即冷冷一哼道:「要来就来,
要去就去,你太目中无人了」。高大侠闻言之下,顿时止步道:「教主可是心中
不忿,想要指点在下几手武功麽?」那「九阴教」教主冷然道:「你且接我一掌,
再走不迟。」高大侠坦然说道:「在下候教。」于是,两人便交换了一掌……”

  余昭南急声问道:“结果如何?”

  蔡昌义道:“我是看不出来,但他二人掌风相接,高大侠退出半步,「九阴
教」教主摇幌了半晌始才站稳。等她站稳,高大侠早已道过「承教」,飘然离去
了。”

  余昭南道:“这麽说,「九阴教」教主并未落败啊?”

  蔡昌义道:“我也不知道,但等高大侠离去以后,「九阴教」教主忽然喃喃
说了两句「老了」、「老了」,然后又在庭院之中踯躅起来。”

  余昭南追根究底地道:“那也不能断定「九阴教」教主回老巢去了啊?”

  蔡昌义道:“话是不错,还有下文哩。”他顿了一下,始才接道:“「九阴
教」教主一边踯躅,一边思虑,半晌过后,突然步向大厅,传来了堂主以上的徒
众,当即宣布将那教主之位,传给「幽冥殿主」梅素若,她自己便将克日南归。
至于其中的细节,那也不必细述了。”

  余昭南听他作了结尾,乃道:“嗯,这也算得「一掌将她打回老家去」,不
过……”

  蔡昌义浓眉一皱,道:“还有什麽「不过」?”

  余昭南目光一抬,道:“这似乎谈不上「魔劫已兴」四个字。一般讲来,老
魔功力深厚,心肠比较狠毒,小魔接任,无论功力与手段,总该比老魔稍逊一筹,
以咱们的立场而言,那该是一个喜讯。”

  蔡昌义眼睛一瞪,道:“喜讯?你道梅素若是位温柔多情,心地慈善的闺阁
千金麽?你问华兄弟,那女子该有多冷?有多狠?谈到武功,恐怕华老弟也不是
她的敌手哩。”余昭南凛然一惊,不觉目瞪口呆,答不上话来。

  华云龙听说梅素若接掌了「九阴教」,心中五味翻腾,也不知是苦、是甜、
是酸、是辣,总之惘惘怅怅,怎样也不是滋味。他性情烦躁,不愿多想,因之找
个藉口,道:“昌义兄,这事不谈了,咱们走吧?”

  于是众人相继随行,默默地上了官道。此刻已是申牌时份,艳阳斜挂在天空,
那燠热的阳光,辐射在人们身上,令人有一种焦躁烦闷的感觉,心头杂乱异常。
到得城中,华云龙因为已见着他们,所以也放下了心,遂与他们告别。

  ※※※※※※※※※※※※※※※※※※※※※※※※※※※※※※※※※
※※※※※华云龙在那定远城中寄宿一宵,次日天色未明,他已出城往南驰去。
这一日到得赤镇,只见街道尽头一座茶楼,悬着一块「宜兴楼」的招牌,他心中
一动,当即紧行几步,进入那茶楼之中。这「宜兴楼」兼营酒食,生意兴隆,打
尖的时刻虽过,进出的人却仍不少。

  他一身劲装,腰悬古剑,臂上搭着一件披风,伟岸的身躯风神飒飒,登上茶
楼,立时便将全楼的目光引了过来。他选了一处临窗的座位坐下,一个店夥哈腰
走了过来,歉然道:“小店的人手不够,怠慢公子了。”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别客气,随便弄点酒菜来,再泡一壶茶,回头在下
有话请问。”那店夥连忙应「是」,再哈腰,转身退去。

  霎时间,私语之声窃窃而起:“谁家的少爷啊?顶随和的。”

  “嗯,气度不凡,定是豪门子弟。”

  “看他英气逼人,秀逸中别有威严,怕是少年侠士哩。”

  小地方嘛,几曾见过华云龙这等人品,那是难怪他们窃窃私议了。须臾,店
夥计送来酒菜,端上一壶茶,替华云龙斟了一杯,道:“公子辛苦,请先用茶。”

  华云龙端起茶怀,呷了一口,见那店夥计并无退走之意,心知是在等侯自己
问话,于是微微一笑,道:“在下请问,贵镇有客栈麽?”

  那店夥计连忙陪笑道:“不伯公子见笑,敝镇总共不过六七百户人家,又是
穷乡僻壤,过往的行人少,哪儿有客栈?不过,公子想投宿,小的可以替您设法。”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介面道:“够了麽?那该招呼咱们了。”清脆的声音
宛若银铃,回肠震耳,华云龙不觉一惊,急忙循声望去。

  但见左墙角下,靠近楼梯之处,赫然坐着一个白衣纶巾的少年文士,另外一
个十四五岁的书童陪侍一侧,正自眉目含笑,朝他这边望来。那文士相当俊美,
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只见他眉黛远山,目如朗星,挺秀浑圆的鼻梁,红若涂丹的
嘴唇,那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线形若编贝的牙齿,丰盈的双颊,居然还有一对
深浅适度的酒涡,脸上的肤色晶莹如玉,无邪的稚气尚未褪尽,但那无邪的稚气
当中,却又隐含刁钻顽皮的慧黠神情,令人见了,顿生舒坦喜悦的感觉,恨不得
要去逗他一逗。

  可是,这时的华云龙其感觉又自不同。一者由于那少年来得突兀,话声震耳,
再者,那少年虽在全楼茶客目光凝注之下,却能神色自若,坦坦然毫不在意,足
见非是泛泛之流。眼下乃是多事之际,此处更是穷乡僻壤,他不是粗心大意的人,
乍然见到这等人物,也就不觉暗暗警惕了。

  这片刻间,茶楼的空气,好似突然间凝结起来,沈寂得落针可闻。华云龙瞧
着瞧着,忽然心中一动,暗暗忖道:噫,此人好生脸熟,好象在哪里见过?究竟
在哪里见过呢?这一发现,顿时令他挤眉蹙额,目光如电,一面凝注,一面深深
的沈吟起来。

  忽见人影晃动,那店夥计颠着屁股,走到那少年文士的面前,哈腰陪笑道:
“怠慢,怠慢,少爷要什麽?敢请吩咐。”

  但见那少年眼角一挑,道:“你好势利啊,称他公子,称我少爷,可是见他
身佩长剑,是个武人,欺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敢揍人麽?”

  那店夥啼笑皆非,只得作揖陪礼,涎脸笑道:“公子说笑了,您请……”

  岂知话未讲完,那少年已自「噗哧」一笑,朝那书童道:“麒儿啊,这年头
当真要凶一点,你看他改口多快?”

  那书童以袖掩口,忍住笑声道:“小……少爷说得是,一声「公子」,听起
来挺新鲜的。”

  华云龙不觉暗暗失笑,忖道:这是谁家的小少爷?看起来比我华某还要顽皮
古怪,哈哈,我且看看他还有什麽花样?要知华云龙本身便是调皮捣蛋、精灵古
怪的大孩子,眼前这位美少年与他的性情不谋而合,那是多麽畅心悦意的事。霎
时间,他那佻达不羁的顽童之性抬起头来,顿时就将警惕的意念丢到九霄云外去
了。

  只听那少年说道:“我娘讲的不错,车、船、店、脚、衙,这些人见风使舵,
最是滑头,你说是麽?”

  那书童点头笑道:“可不是,这夥计滑头得很,想必就是夫人讲的所谓「店」
吧?”

  他二人一搭一挡,有说有笑,弄得那店夥满脸通红,哭笑不得,却又不便发
作。那店夥计无可奈何,只得涎着脸孔,可怜兮兮地道:“公子爷,大人不记小
人过,小的……”

  美少年脸庞一转,笑眯眯的道:“我又何尝记你的过?”

  那店夥计身子一躬,道:“是的,小的乃是一时疏神,怠慢了公子,您老量
大福大,自然不会与小的计较。您老请吩咐,要些什麽?小的这就去办。”

  这夥计巧舌如簧,能说会道,美少年想是被他捧得心头软了,将头一点,道
:“好吧,送一份酒菜来。”那店夥计如逢大赦,急忙应一声「是」,躬身退去。

  讵料美少年突又叫道:“夥计。”那店夥闻声一震,连忙回身站定。

  只见美少年含笑说道:“知道我要什麽酒菜麽?”

  那店夥早已七荤八素,愣愣然道:“你要什麽酒菜?”

  美少年抬起手臂,朝华云龙这边一指,道:“照他的来一份,不能多,也不
能少。多了什麽,短少什麽,唯你是问。”

  华云龙凛然一震,暗暗忖道:来了,原来他转弯抹角,果然是冲着我来的。
他岂是怕事的人,同时气派也爽朗得很。只见他哈哈一笑,站起身来,遥遥一拱,
道:“既然相逢,便是有缘。兄台的胃口与在下相同,在下的酒菜尚未动过,若
不嫌弃,何不索性移驾一叙?”嘴上这样讲,心里却在暗暗盘算,忖道:任你刁
钻古怪,我不相信华某斗不过你。哼,好好歹歹,我华某总要摸清你的底细。

  那美少年果然像是有所为而来,只见他眉头轻扬,道:“听说你性子豪迈,
如今一见,倒也不虚。”站起身子,扭头一顾那书僮,接道:“麒儿,咱们过去
叨扰他一顿。”步子一迈,翩翩然领先走了过来。

  华云龙已经打定主意,决心以不变应万变,瞧瞧他的花样再说。因之一面吩
咐那店夥计增添杯盏酒菜,一面延请他们主入座。那店夥计倒也乖巧,一听吩咐,
顿时行动如飞,须臾已将酒菜杯盏准备齐全了。被称「麒儿」的书僮端起酒壶,
为他二人斟满了酒,华云龙本想客套几句,岂知那「麒儿」放下酒壶,人未坐下,
却自一本正经的道:“喂,咱们小……少爷不会喝酒,这可是应个景儿。”

  华云龙端起酒杯,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不敢相强,我是先干为
敬,见台随意可也。”一仰脖子,首先干了一杯。

  美少年执杯在手,果真沾了一沾唇,意思了一下,然后笑道:“公子,你倒
爽朗得很。不过,我却认为你太过份了。”甫一开口,即便伤人,华云龙不虑有
此,一时无法适应,不觉怔住。

  美少年见他发愣,突又柔声道:“你说不是麽?咱们算是初次见面,你也明
明知道我是有所为而来,是敌是友呢?我敢断言,你并没有弄清楚。可是,你不
问我的来意,也不问我的姓名,端起酒杯就喝,那酒是麒儿斟的,倘若我是你的
敌人,麒儿在那酒中做了手脚,你也这般爽朗,这般毫不在意麽?”

  词意固然有理,词锋却不留情。华云龙暗暗一哼,忖道:既知是初次见面,
你不也太过份了?我华某如果怕你做什麽手脚,那也不敢招惹你了。想归想,却
不能讲出口来,当下将计就计,微微一笑,道:“兄台教训得是,请问兄台尊姓
大名?”

  美少年好似认为「孺子可教」,十分畅意地展颜一笑,这一笑,华云龙不觉
愕然一愣,原来他那笑容天真而妩媚,便是明媚的少女,也要逊色三分。只听他
咭咭呱呱的道:“我姓宣,宣布、宣扬、宣誓、宣诏的宣,我是从母姓,单名一
个威武的威宇。听清楚了麽?”毕竟是年轻人不怕噜嗦,一个名字解释半天,还
怕别人听不清楚。

  华云龙暗暗皱眉,表面却是微微颔首,道:“小姓华,表字云……”

  话犹未毕,宣威已自截口接道:“我知道,表字云龙,不必说了。”顿了一
下,忽又接道:“你不问我为何来找你麽?”

  华云龙见怪不怪,展颜笑道:“正要动问。”

  宣威爽利地道:“我们在滁县遇上余昭南兄,他说你往这个方向来了。”

  华云龙哑然失笑,暗暗忖道:你也太恶作剧了,既然是自己人,为何不开门
见山,爽爽快快的讲,偏要故作神秘,惹人紧张一阵?唉,娇生惯养的孩子,此
刻还要开玩笑哩。他暗自慨叹,却是无以解嘲,想了一想,端起酒壶,替自己斟
满一杯,又为宣威添了一点,然后擎杯在手,微微一笑,道:“俗语说:「四海
之内皆兄弟。」只要志同道合,是不是一家人,那都没有关系。我比大,斗胆喊
你一声宣兄弟。来,宣兄弟,小兄敬你一杯,算是向你道劳。”

  宣威天真得很,眉头一扬,道:“刚才不是敬过一怀啦?”

  华云龙朗声一笑,道:“这叫做「礼多人不怪」,我先干啦。”脖子一仰,
径自干了一杯。

  宣威词穷,只得皱起眉头,呷了一口。华云龙道:“好啦,咱们算是一杯订
交。”

  宣威顿了一下,突然嚅声道:“龙……龙哥。”

  华云龙先是一愣,继而欢声道:“对,喊龙哥,再喊一声。”他为人心怀坦
荡,胸无隔宿之怨仇,耳听宣威怯怯的喊了一声「龙哥」,顿时就将满腹的懊恼
抛到天外去了。宣威不知何故,脸上竟然泛起一片红晕,不但未减,并且垂下头
去。

  华云龙哈哈大笑,道:“咄,你看你,这有什麽好害羞的?我告诉你,你龙
哥最重情义,喊我「龙哥」,一辈子不会吃亏。”宣威闻言之下,脸更红,头更
低,迎面望去,只见后脖子也都红了。

  华云龙哈哈一笑道:“算了,我们也该找地方歇息了。”于是三人人下楼而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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